□ 劉云
陜南鄉(xiāng)下人,把對春天的感受具體到一枝一葉樹或草的芽兒上。他們不說春江水暖鴨先知,鴨能說明什么問題呢?他們說草,說葉。草、葉離他們最近,伸手可及。
對草木敏感的地方,才算得上是鄉(xiāng)下。鄉(xiāng)下的“下”,不止是方位詞,更多的是一種尊的姿態(tài),樹下,草下,林下,山下,天空下,太陽下,月光下,“下”這個詞出現(xiàn),顯示人放下萬種矜持,向草木低下頭,向太陽低下頭,向月光低下頭,這很好,所謂“鄉(xiāng)下”,就是放下了矜持。
在城里的超市、餐桌,出現(xiàn)春天最早一道鮮活蔬菜香椿的時候,鄉(xiāng)下人已經(jīng)把這種春天的早菜吃得滿面紅光。但他們不叫“香椿”,香椿是城里的叫法。他們的叫法遠比城里簡單:春芽兒。帶“兒化”音的春芽兒。像誰家春天開始的時候,家里添了一口小兒,第一個正式的名字必然是小名兒,鄉(xiāng)下的小名都帶“兒化”,草娃兒,明娃兒,狗娃兒,貓娃兒,喜鵲兒,虎娃兒,跳娃兒,蹦娃兒,喜誠兒,歡歡兒。這些都是春天里才起的小名兒,叫起來喜興,因為帶兒化,有喜氣和水靈的小名,差不多都就是春天里的出生。夏秋冬的小名兒,也帶有兒化,但與春天不一樣,到鄉(xiāng)下去細細訪一下,就能區(qū)別了。夏天的水,秋天的果,冬天的火,差不多如此類推。“春芽兒”,不是“樁芽兒”,鄉(xiāng)下春天里路邊小賣部門口泥墻上公示產(chǎn)品和價格的小黑板上,經(jīng)常能看到一行:春芽兒,三元。他們不寫成“椿芽兒”,“椿”是什么東西?“春”才是正經(jīng)名子,鄉(xiāng)下人不說“椿樹”,只說“春樹”。春樹,春芽兒,簡單明了。
春樹在鄉(xiāng)下的田間地頭,房前屋后,隨處可見。陜南的鄉(xiāng)下,村莊有樹,一定會有春樹,怎么可能沒有春樹呢?這就像是村莊,就不可能沒有菜園子、籬笆、豬圈、雞籠、茅廁一樣,有竹園,有果木樹,籬子里生長著木槿,木槿在夏天開出大朵兒的紅花、白花、紫花,有樹,十棵里一定有三五棵名子叫春樹。春樹在春天里最早發(fā)出嫩芽兒,是所有的樹木里發(fā)芽兒最早的,比桃樹早,比河邊的柳樹早,除此而外,你再也找不出比春樹發(fā)芽早的樹了。人容易去的山坡野墺里,河灣里,水田或旱地的地角落,春樹一年年長著,和人家門前屋后的春樹一樣,它們在春天早早地發(fā)芽。
春陽高照,這是我們喜歡說的一個詞。這個詞也只有在鄉(xiāng)下才能體會。所謂春陽,而不是夏日、秋日、冬日,它也很少叫春日,只有“春陽”,意味著一身的陽氣,通體散發(fā)著鄉(xiāng)下春天一切的美好體會,比如和風,細雨,暖陽兒,草木味兒,吃春,曬太陽,換季拆洗被蓋,穿新鮮的衣裳,牛發(fā)情,雞踩水,貓兒叫春,蛇出山,野雞兒掉毛,人面起春癬,小寡婦走心,老太太喘病輕了,鄉(xiāng)下老漢對著秧母田撒尿。這些都是春天里有的景致兒。春樹的加入,顯示春天的味道,帶香,帶甜,帶水色,帶小風,帶溫度,因此,“春芽兒”,不僅是春樹的芽兒,其實是集中表現(xiàn)了春的形態(tài)、色澤、氣味。春天的鄉(xiāng)下可以深呼吸,空氣像老井的清水,像炒黃豆的香味,像蕪荽的嗆味,像一把新鮮才摘出園子的小蔥?像才出鍋的豆腐腦兒?都像又都不貼切。我的感受是:春芽兒。春天是春芽兒的形態(tài),春芽兒的香氣,春芽兒的色澤,是小娃兒的手枝枝兒,是出鍋冒熱汽的新米,是剛出窩的小鴨兒頭頂還未褪去的淺綠與嫩黃兒。
一把春天才抽出嫩苔的芽兒,閃著油綠與水色的光,它們的嫩,用再活泛的詞也說明不了。它們在你手里有胎動的感覺,它們完全是活靈靈的,有生命,它們在看你,是剛出生的小娃兒望他娘的第一眼,是毛絨絨的小雞崽兒從蛋殼里鉆出來望見天光的第一眼。它們望進你的靈魂中去,為著它們你心里泛起潮汐,想起很遠的童年,想起這片土地上還有著安寧、富饒,伸手可及的事物,你輕輕嘆息,這是多么難得而又真實的事情!
在鄉(xiāng)下吃過多年的“春芽兒”之后,我完全排斥城里菜市場、超市里論斤論把出售的“香椿”,同樣來自春樹的枝頭,卻完全沒有“春芽兒”胎動般給人的感動。它們也不大香透,水色不足像生產(chǎn)線上的女工。所以城市的所謂“吃春”,常常簡化為一種殘存的儀式。而在鄉(xiāng)下“吃春”,就是吃春餃子,吃春卷兒,吃陽春面,吃春燴,都可以吃得汁水淋漓,不過,任怎樣的吃法,似乎都沒有“吃春芽兒”來得直截了當!吃春天的“芽頭”,何等的精妙!春芽兒從春樹枝頭采摘回來,過清水,切得細碎,加雞蛋,過清油,大爆火炒,春芽兒炒雞蛋米,配煎餅卷起吃,下米飯吃,那萬般不可形容的香氣,透徹了腦門囟;或成整兒過開水輕焯,加芝麻油涼拌,打滿口吃,更能吃出春天萬物萌松的氣勢,在咀嚼、拌動、吞咽間,覺著春天的土地細小的顆粒在松動,醒來的澗水靜靜地冒出雪白的泡兒,螞蟻在上樹,公雞在打鳴兒,下重力的漢子裹了一冬的包腳布在門前籬子上曬,早間的日頭一眨眼就從門前的河柳梢移到屋后頭雞籠里了。所謂“吃春”,就是結實地“咬住春天”,牙咬,門牙切割,后槽牙推磨,舌面上翻騰,腸胃里蠕動,最后結結實實地落進胃的囤子里,像一捆干草收進倉房里,這就算正宗。
當然,春天的發(fā)芽,也不僅限于“春芽兒”。除了樹,鄉(xiāng)下的春天之芽還有草,草有自己敏感的草尖兒。在春芽兒老得不再端著嬰兒態(tài)后,春天的另一茬芽兒,從草尖尖上冒出。從立春開始,春天要走足一百個日子,才算是個春天罷:在春芽兒變成春姐兒以后,地米菜從潮氣洶洶的泥地里拱出來,它幾乎是緊接著春芽兒離去的腳跟兒到達的。“地米菜”!這恐怕是陜南唯一的叫法了,其它地方叫什么,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在陜南鄉(xiāng)下人的眼中,這不起眼的小草,冒出的芽兒,可以與雪白的米齊名,“地下的米”,“泥里的米”,總歸一個土詞:“地米”!這算是鄉(xiāng)下的詩意,知性而質(zhì)感。所謂“地米”,在春天黃拉拉的野地里,在冬天菜地的壟間,在路邊和田埂上,在冬洋芋地里,在等著種包谷的空地里,米兒蒿、莧菜、旱芹甚至野油菜,都還不能出土的時辰,地米菜早早地冒出泥土來,它們幾乎是一夜間冒出來的,雪白一片,從灰枯的老葉老梗間,冒出一星、兩星、三星,形成一片、一層、一地,它們在黃土地上,繡出一片雪白的星光似的,用米一樣的形態(tài),白米,用米一樣的清香,新米,給鄉(xiāng)下的吃春意境掀起又一個高潮。
在陜南鄉(xiāng)下,地米菜是窮人菜,我的老家那塊在早叫它為“接命菜”。青黃不接,這是個老詞,現(xiàn)在已然不用它了,但在鄉(xiāng)村歷史中,這是個關鍵詞。青黃不接,就是年成不好,要餓飯,甚或死人。若是青黃能接了,那算是有圣人下凡。只要有一鍬土,地米菜都可能長出來,在冬荒的地里,地米菜攢足了勁兒,要在春天合適的時機發(fā)出芽兒來,它知道有多少窮人等著它救命!它出土后,拼命繡出黃土地上雪白的“地米毯子”,把自己生命的表現(xiàn)達到高潮。所謂“米”,意味著它絕不僅僅是一種菜,入口的地米菜,綿軟有度,耐咀嚼,像米面,像正經(jīng)的糧食,地米菜餃子,加香油或油榨子,加雞蛋或豆腐,這都上好的吃法。窮苦年月的吃法,是七成地米菜三成包谷面,或麥面,捏菜團子蒸吃,或煮一海邊鍋黑乎乎的地米菜糠秕糊湯,哄肚子。地米菜之所以為“米”,是它的確可以當口糧吃,團子也好,糊湯也好,都能頂餓。如果評選鄉(xiāng)間的野菜英雄,我當首推“地米菜”,以它為頭,與米兒蒿、野油菜、雞腦殼、葛花、棕米、榆錢兒、槐花等等一起,曾經(jīng)構成鄉(xiāng)下苦難歲月的救命英雄譜,像江湖上行俠仗義的領頭大哥,能過命。
鄉(xiāng)間所謂吃春,是吃葉、吃草,葉就是春芽兒,草就是地米菜,它們都是春天最著名的芽兒,帶有春天的脈息與胎動,苦難歲月是吃命,庸常年代,算是吃我們走失已久的魂罷!很多年了,每年的春天,吾家都有吃地米菜餃子的習慣。不是菜市場買回來的那種,而是到城市郊外的農(nóng)田里、路邊上、河岸上親手采摘回的那種,帶泥帶土帶雜草,向陽的地方,有時米兒蒿、野小蒜也能夠手了,一并采回,與地米菜一起鍘碎,加雞蛋、臘肉丁兒、豆腐丁兒,拌透香油,包餃子,吃過了地米菜餃子,一年的春天才算是真正過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