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春芝
穿過荊棘叢生的小路,我好不容易在老屋面前站定。撥開站滿院子的茼蒿,大門上秦瓊敬德門神畫早已脫落。透過門縫,依稀看到那些畫依然黏在堂屋墻上。二十多年過去,墻面斑駁,“下山虎”依舊保持著威武的姿勢……那些被年畫點綴得熱烈紅火的年味兒,朝著我,洶涌而來。
在我們陜南老家,年畫被人親切地稱呼作“畫兒”。臘月逢集,擺攤的商販突然多起來。小小的集市被圍得水泄不通。趕集的人一日比一日多。賣年畫、香燭、煙花爆竹攤子最為熱鬧。孩子不斷地央求父母親,妻子不斷叮囑丈夫,早早把年畫買回家吧,倘若遲了,那些好看的恐怕要被人挑選走了呢。
除夕前一兩天,父親終于放下手中的農活,將桐籽裝上、麻捆了扛著。母親抓一兩只不下蛋的母雞,再用背簍背上豬下水……我們一家人除祖母因為小腳行動不便外,其余人跟著浩浩蕩蕩的人流,朝集市上走去。將這些東西變賣成錢,就可以置辦年貨了。我眼巴巴地盯著要賣掉的東西,渴望它們早點被人買走。只要父母一將這些東西賣完,我立刻提醒他們要買年畫。年畫有大有小,幅面有寬有窄。顏色大多數(shù)都鮮艷無比,我們只要看上一眼,就挪不動腳了。父親熱衷領袖人物畫像。祖母則要求一定要買秦瓊敬德門神畫。我們這些小孩子則熱衷于人物插圖連環(huán)畫和日歷。唯有母親是要求買上一幅“上山虎”畫回來。母親解釋說上山虎是吃飽了回山的,下山虎是下山覓食的,所以要買就買“上山虎”。
桐籽和麻送去了收購站,豬下水和老母雞被縣里來的販子拎走。我心情緊張又興奮,跟著父母親在年畫攤子前詢問和挑選,眼花繚亂。經過多次比較,多次糾結后,終于在集罷了前,挑到了各自喜歡的年畫。讓攤主用報紙卷著它們,小心翼翼地,連同糖果、醬油醋、爆竹、香燭等年貨一起放進背簍里,高高興興地回家去。
半路休息時,我們忍不住想要展開年畫來瞧瞧。父母親不斷叮囑,怕我們把年畫弄壞了。為了防止年畫被我們弄壞,父母親把這些年畫背回家,統(tǒng)一放在櫥柜頂上,直到除夕那天下午,才統(tǒng)一拿出來。
除夕一早,祖母早熬好一鍋漿糊。我們先刮去大門上的舊門神畫,然后將大門關上,將新門神端端正正地貼上去。頃刻間,“秦瓊”和“敬德”就威風凜凜地為我們家“站崗值班”了。祖母忍不住從廚房里走出來,左瞧右看。只見“秦瓊”面若滿月,手持鍍金熟雙銅锏,“敬德”臉如黑鍋,手拿水磨竹節(jié)鋼鞭,一黑一白,各持武器。祖母就笑了,感嘆說:“這倆人怎么能是一伙的呢?”貼好了門神畫和對聯(lián)。父親早已端出木梯靠在堂屋墻上了,他要把舊年的畫像取下,把新買的領袖畫像貼上去。對于領袖畫像的排序,父親真費了一番心思。領導人畫像怎么貼,如何讓看了我們家年畫的人心悅誠服,父親往往都要琢磨一番。
只要父親貼完領袖畫像,我們就可以隨意貼人物故事插畫。故事插畫非常有趣,把一則故事,分成無數(shù)個小插圖畫出來,每個小插圖下有解說語。類似把一本連環(huán)畫其中的幾頁拿出來,拼成一組。最常見的有《八仙過海》《三打白骨精》《西廂記》《昭君出塞》等。因為插畫比較貴,每年父親最多買回兩幅。偶爾在我們的不斷要求下,才奢侈地買多一幅。貼完插畫,再在插畫兩邊貼上“美人兒”日歷和“老虎”畫。“美人兒”日歷中的“美人兒”年年不一樣。有一年,我們買回一幅“小美人”日歷畫來。鄰居來串門,說:“這畫,乍一看,就和你們家老三一個模子出來的呢。”。我們一家人那個高興啊,對三妹格外關注,仿佛三妹真成了公主。母親看我們都貼好了,這才慎重地將她那張“上山虎”畫拿出來,端端正正地貼在插畫邊上。畫上的老虎邊上山邊扭過頭回望,威風凜凜,尾巴微微翹著,憨態(tài)可掬。
貼了年畫的廳堂煥然一新,喜氣洋洋。一個正月,我們無論是吃飯、干活還是玩耍,總會不由自主地跑到那面墻前,對著那些畫議論一番。孩子們還會互相串門,去各自家中看畫,評畫。
母親去世那年,父親也買回一張“老虎”畫,貼好后,才發(fā)現(xiàn)原來買的是一幅“下山虎”。全家都被失去母親的悲傷心境籠罩著,怎么看都覺得那只老虎齜牙咧嘴,面目可憎。剛好那年糧食歉收,祖母每次經過堂屋,都忍不住唉聲嘆氣。也就是從那年開始,我們家不再張貼“老虎”畫了。
多年后,我在城市單元房里。每到過年,看著正面雪白的墻壁,卻再也沒有貼過一幅年畫。唯有讓回憶一次次翻山越嶺,徘徊在老屋門前,盯著風雨飄搖的年畫,久久不愿離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