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劉豐歌
一
母親如茫茫大山中的一只螻蟻,卑微的生命在山川溝峁中奔波,勞作,在艱難的生活中頑強(qiáng)地活著。母親一生從未離開過大山,準(zhǔn)確地說是從未離開過秦巴山區(qū)。大山那彎彎山道如縱橫交錯的繩索,羈絆著母親艱難前行的腳步。母親足之所至的最遠(yuǎn)距離,還是臨山而建的紫陽縣城,距家不到40公里。
我兒時母親常對我說,不知山外邊是啥樣子,還說啥時閑了一定帶我出去看看?晌18歲離開故鄉(xiāng)后不僅到了山的外邊,看到了秦巴山以外的另一種風(fēng)景,領(lǐng)略了平原的遼闊,高原的雄渾,草原的廣茂,大漠的蒼茫,還在山外邊的城市娶妻生子。母親卻一生也未曾到過山的外邊。不說山的外邊了,家對門隔河相望的趙家坪、家東邊名叫楊家河壩那條深溝對面的武家坪,母親都沒去過。
母親一天有忙不完的活,既要土里刨食養(yǎng)家糊口,又要在家?guī)Ш⒆硬俪旨覄?wù),忙得像只陀螺, 除了上街趕場,偶爾到附近親戚家轉(zhuǎn)轉(zhuǎn),母親的活動軌跡就在村里的田地、自留地和家之間有規(guī)律又無規(guī)律地畫著網(wǎng)狀的曲線,她的腳步就無法隨心一起去遠(yuǎn)方。
母親也有自己的“詩和遠(yuǎn)方”。記得小時有次她對我說,她的腳沒福氣,走不出大山,幸虧一雙眼睛還清亮,能看到天,看到云,看到星宿,看到太陽和月亮。腳走不到的地方,眼睛替腳走到了。還說啥時能像孫悟空和七仙女那樣飛上天多好,能看到山外面是個啥樣子,能帶我上天去摘個星宿當(dāng)“把戲”耍;蛟S天下父母都有“摘顆星星做你的玩具”的浪漫夢想吧!不知這算不算情感的共鳴。
二
與山為伴的母親腳下踩的是山,身上扛的還是 “山”。踩著的山是亂石,是薄土,賜給母親的是貧瘠,是陡峭,是險峻;扛著的“山”是生活,是日子,帶給母親的是操勞,是苦累,是貧窮。直到母親的生命走向另一個世界,她犁鏵般的小腳無數(shù)次耕耘過的大山終生憐憫之心,將她瘦弱的身體緊緊擁在自己的懷抱。
人說今生受的苦是為來生積的福,母親吃夠了與山為伴的苦,我相信她來生一定去了天堂。那一定是個平坦的地方,一定是個幸福的地方,沒有山道的陡,沒有日子的窮,沒有生活的苦。她的容顏一定不再憔悴,她臉上一定會時刻綻放出甜蜜的笑容,她曾經(jīng)粗糙的手一定會保養(yǎng)得如蔥根般嫩滑,她的夢想一定不再是夢想。
母親或許不想讓前世一地雞毛的日子揭開記憶中的傷,所以在她離開這個凡塵俗世后,我很難在夢中見到她。近二十年的時光,母親只兩次走進(jìn)我的夢境。
第一次夢見母親是她剛?cè)ナ滥菐滋,這里要說的是前不久第二次夢見母親的情景。夢中的母親身生雙翼,如一只鳥,在故鄉(xiāng)大山中飛翔。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,從一座梁到另一座梁。老家那幾株長得高大的桂花樹、核桃樹、柿子樹、枇杷樹,她都要飛去停留片刻,然后飛向空中,盤旋幾圈,再向另一座山梁飛去,似乎在找尋曾經(jīng)的記憶。
那一刻,我恍惚回到了童年。我感覺自己那樣弱小,想追,跑不動,想跳,蹦不起,張開雙臂,使勁揮呀揮,想跟母親那樣長出一雙翅膀,就是長不出。無論如何努力,就是離不開地面。我仍十分高興,因母親回到了身邊。大聲喊著母親,想讓她帶著我一同去飛,從此母子不再分離。遺憾的是這次母親卻不理我,自顧自地飛翔,最后越飛越高,逐漸消失在陰沉的天空。
我徹底失望了,心情很快從快樂的山巔跌入悲傷的谷底?藓爸“媽媽!”化為鳥的母親可能早已聽不懂我的語言,又或距離太遠(yuǎn)根本聽不見,隱匿于虛無之中再未出現(xiàn)。
當(dāng)我扯著嗓子將自己喊醒時,才發(fā)現(xiàn)躺在床上,翻開手機(jī),看時間是凌晨。臉上的兩行熱淚告訴我,母親依然長眠在故鄉(xiāng)的大山之中,化為鳥兒飛翔的母親只是南柯一夢。
三
大山選擇了母親,母親選擇了大山,這就是母親一生的宿命。母親投生到山中貧寒人家,就注定了她人生的軌跡將在一座座大山中游弋,將背負(fù)著沉重的“大山”艱難度過她平凡的一生。
母親出生在秦巴山區(qū)那個叫雞鳴坡的村莊,是個早晨開門見山、出行就要爬山、通信依賴喊山、趕場就得翻山的地方。
當(dāng)任河水、權(quán)河水和西河水扭成一股紅線,將母親與父親的姻緣連接起來時,她又從雞鳴坡的山道下行到任河邊,坐上姓祝的船夫撐的一條小船渡過任河,再沿權(quán)河、西河的羊腸小道逆行而上,來到這個稱之為故鄉(xiāng)的叫裴家壩的村莊,與父親組建了新的家庭。
母親成了新娘,開啟了新的人生,從心懷憧憬的少女變成了妻子。她生活的軌跡發(fā)生了小小的變化,坐標(biāo)從娘家定位到離家十多公里的稱之為婆家的地方。環(huán)境似乎變了,變了自己的住址,變了鄉(xiāng)級的行政區(qū)劃,變了家庭成員,變了自己的身份。可她只是從一座山搬到了另一座山,從一條河走進(jìn)了另一條河。而那山,那河,都是秦巴山區(qū)的孩子,不知這算是“舊船票登上新客船”還是“新船票登上舊客船”。
當(dāng)母親成為人婦那一刻起,她的足跡又在這些新的大山奔波、勞作,將汗水灑在大山的懷抱。貧瘠的大山任母親如何操勞,也回饋不出太多的酬勞,只能將苞谷、土豆、紅薯等農(nóng)作物十分吝嗇地交給母親肩上的背簍,同時將另一座叫“生活”的大山毫不客氣地壓在母親柔弱的雙肩。
無論母親角色如何變幻,為人妻,為人母,為人奶,大山的壓力從未減輕,冷酷得沒有絲毫憐憫之心,從不給母親喘息的機(jī)會,直到她生命劃上冰冷的句號。
為人妻時,母親既要上山干活養(yǎng)家糊口,還要保障全家人的一日三餐,更要伺候年邁的奶奶。奶奶病重時,她每日端茶倒水,熬藥喂藥,伺候堂前。
隨著孩子們一個個呱呱墜地,母親的肩上便成了孩子們的搖籃,一條背帶背大老大背老二,背大老二背老三……
我們姊妹五人幼時在母親羸弱的肩背上酣然地睡,煩躁地哭,卻不知母親為我們?yōu)⑾铝硕嗌俸顾,付出了多少辛勞。?dāng)我們來到人世間,母親即使吃糠咽菜,也要加工成甘甜的乳汁把我們精心喂養(yǎng)。母親分明就是魯迅筆下不知疲倦、默默奉獻(xiàn)的牛。
我們能回饋給母親的便是她背上夏天長出的一片片奇癢難忍的痱子,冬天被尿液浸濕后由熱變涼再變得冰冷的衣衫。而這一座座“大山”,剛卸下母親肩膀不到十年時間,隨著兄弟們長大成人,娶妻生子,年邁力衰的母親用她瘦弱的肩膀再次扛起了隔代的“大山”,直到她離開人世前不久,她背上還時常背著二哥和三哥的孩子。
四
常言道:“女子本弱,為母則剛。”母親依靠的大山帶不來甜蜜的日子,她把自己活成了孩子們心目中的大山。在生活困難的日子里,她在房前屋后凡是能清理出來一點(diǎn)土地的地方,都要種上一窩土豆,幾顆白菜,一篷豆角,幾株辣椒……
正是在日子的窘迫中,母親想方設(shè)法調(diào)劑一日三餐的味道,將蘿卜、青菜這些尋常蔬菜與土豆、苞谷等鄉(xiāng)村主食調(diào)配出不同花樣,改善了我們寡淡的味蕾,讓日子才過出了一點(diǎn)點(diǎn)心靈的慰藉。
母親幾十年在大山中奔波,最終還是帶著遺憾撒手人寰,“托體同山阿”了。
如今故鄉(xiāng)的山已變成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,成了樹木雜草的家園,成了野獸和鳥兒的天堂。
山還是那座山,莊稼已退居到山腳那些平坦的地方,不再是大山的主角,人也生活到地勢平緩的地方,不再搶大山的地盤。
仔細(xì)想想,其實(shí)山是有自己秉性的,不同的山有不同的功能。家鄉(xiāng)的山無名山之姿,無丘陵之態(tài),卻野性十足,絕大部分地方適合樹木雜草與鳥獸們生活,被人掠奪開發(fā),野蠻霸占,伐了木,鏟了草,逃了獸,跑了鳥,大山心中肯定不爽。即使你付出再多,如父親那樣,一輩子與大山較量,帶領(lǐng)村人大范圍開山修田,大山最多念你的苦,懂你的累,給你勉強(qiáng)解決溫飽問題,不可能讓人過上幸福的日子。
現(xiàn)在人們終于讀懂了大山,理解了大山,也悟出了“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”的道理。不再無休無止地向大山索取糧食,紛紛走向山外面的世界討生活,生存模式發(fā)生了明顯的改變。經(jīng)過休養(yǎng)生息后的大山,再次充滿了生機(jī)與活力。
一心想逃離大山卻始終未能如愿的母親,或許也理解了大山的苦衷,與大山和解了吧,要不我夢中的她怎會化作飛鳥在山中盤桓呢?那滿山的鳥鳴聲說不定就有母親的和音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