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宗燁
城市里的草,根腳不深,淺淺的一星半點(diǎn),連不起片,成不了勢,很像是在別人的地盤上寄居。相反,山村鄉(xiāng)野的草,一年一年長成模樣。
冬天,萬木落盡,村莊四周的草跟著枯落,沒了草的掩蓋,一切都被迫敞開。站在高處,一條溝的走向,一面坡的頭尾,甚至一個村的脈絡(luò)骨骼,都會如沙盤一樣清楚地呈現(xiàn)。誰家房后有幾間廁所,幾間快倒掉的土房,幾口又過了一歲的人,甚至他們家的狗咬了幾聲,也能掌握。
春天一到,又是生機(jī)勃勃的開始。當(dāng)南邊剛拂來第一縷風(fēng),天上落下第一星雨,滿黃土下的根,就蠢蠢欲動起來。幾個周的日子,放眼土坡,綠色會像春水一樣漫漲。在蕩漾的春天,城里人回鄉(xiāng)總是驚嘆,看哪一棵草都覺得親切。
小時候,對于浪似的草海,我是沒有感覺的,也并不認(rèn)為它們是大地的畫師。或許是因?yàn)榇蠹叶荚跒槌缘亩,大人有大人的事,小娃有小娃的事?span style="display:none">J9a安康新聞網(wǎng)
放牛、放羊、拔草喂豬,這些就是小娃的事。在青黃不接的春季,每天都得做,不管你喜不喜歡。牛羊趕到野地里,它們會自己去吃,拔豬草就不行,得蹲下一手一手揪,豬的肚子一日三頓,人就得一日出去準(zhǔn)備三趟。把一頭豬喂大,需要很多的水草。至于草的味道,我不相信只有豬知道,每一個農(nóng)村娃也知道。草是柔弱的,也是極忍耐的,更是不離不棄的,這是我最初對草和人生的看法。
八九歲時,母親領(lǐng)我賣過草,賣給開漁場的,一斤五分錢,瓷瓷實(shí)實(shí)一蛇皮口袋賣三四元,一天最多掙十幾元。大熱的暑假,一睜開眼就被母親喊走,一開始我們拔房四周的草,后來拔村外的。草多的時候,漁場老板就對著一袋袋草挑三揀四。有一回幾個老人拔的草,人家不要,大家一起求情說,人家板著臉還是不要,說是魚不吃,結(jié)果氣得老人沒話說,草連著口袋就一起扔到了河里,順?biāo)髁。為了人家利索地收購,母親就把我領(lǐng)進(jìn)苞谷地里拔一種寬嫩的草。那苞谷地可不會心疼人,刺溜溜兒的苞谷葉,蒸籠似的苞谷行,只要鉆進(jìn)去,就一定能體會什么是又悶又烤,又割又癢。那時候,母親常給我講,以后不好好上學(xué),天天得過這樣的日子。我總是半懂似的,一個耳朵進(jìn)一個耳朵出。
用草換生活,還有一件就是搓草繩、打草簾。那些年,村外有幾個磚廠,他們定期到村里來收草簾,五角錢一個。他們要求的草簾,兩米長一米寬,用草繩穿稻草編,厚厚實(shí)實(shí)才能算。每天一放學(xué),村里的小娃們就學(xué)著大娃們的樣搓草繩。大家坐在小板凳上搓,一伙一伙地靠在樹蔭下、水溝邊、房背后,一根草接一根草摻,一手掌趕一手掌搓,忍著滿手通紅,直到天黑有人帶頭喊回家寫作業(yè)了才停。打草簾這個活兒,小娃們干不來,需要順草、鋪草、穿繩,不會弄反倒幫倒忙。一個熟練的大人,一天不干其它啥,最多也只能打二十多個?蛇@二十多個草簾,得需要棉線一樣細(xì)盤得跟籃球一樣大的草繩疙瘩三四個,另再加一大堆的稻草。一般,稻草是充足的,繩兒現(xiàn)搓現(xiàn)用,繩兒用完時,就停下幫忙搓,搓夠了再打。一家人忙碌四五個月,孩子一學(xué)期的書費(fèi),莊稼地籽種化肥,差不多有著落。
我外婆曾給我講,說她小時候在壩里親戚家寄過,其實(shí)就是指我們那一帶。說壩里人,一年都沒有柴燒,大人忙不過來時,就把撿柴做飯這個任務(wù)派給娃們。壩里不比山里,找柴確實(shí)是件難活,大多數(shù)的都是割草回去燒,吃一頓飯得燒兩籠子草,飯吃完,手上、身上、頭上都是草味土味。
我出生以后,村里雖然有石炭賣,沒有人再去撿柴燒了,但每年冬月農(nóng)閑,一些老人還是會去野地里撿柴草。早飯罷就向村外出發(fā),一手拿鐮刀,一手拿繩子。地邊的干蒿子、干刺條、牛筋草……凡能燒的都往回?fù)。每?dāng)那些老人,撿一捆腰粗的柴草往回扛的時候,太陽基本也斜了。他們準(zhǔn)是一身的灰,瘦柴一樣的人拖著瘦柴一樣的人影,從村外一步一步移近,靜靜地進(jìn)村子,靜靜地回到自己家,再靜靜地?cái)R下柴草靠在椅子上喝水、舒展。
用草填灶,煙大、火短,噼里啪啦響,草灰一地,灶前總不利索。村里人喜歡用野地里的草來比自己的命。關(guān)于草的命和草的活勁兒,在農(nóng)村住過的人應(yīng)該是知道的,除了一生的卑微艱辛,我覺得還有一股子頑強(qiáng)。莊稼地的草,拔后讓太陽曬蔫,只要有一場雨或一夜露水,它們就能活過來。
那些年,莊稼收完,村人就會點(diǎn)火去燒溝邊、地邊的草,烈火熊熊,草灰殆盡?蓛扇芎,灰底下仍是一個個草頭。再大些,村上代銷點(diǎn)里,賣了一種農(nóng)藥叫枯草劑,把這種農(nóng)藥兌水往草上一噴,兩三天工夫,草就被折磨死了,白白的一地,寸草不生?闪苓^幾個雨水后,翻地時細(xì)瞅去,深處的根都還活著。
十九歲那年,父親走了,我們一家到外地去了幾個月,回來的時候,門前被高矮不一的草遮完了。推開門,迎面一股子霉味兒,我們把門窗全部打開,又把屋里清掃了一遍,才感覺像了個家。最后在清理院壩草的時候,母親一邊鋤一邊說,這草在給咱們看家呢,來得真多。我納悶,既然看家就應(yīng)該是功臣,為什么還要鋤呢?想罷,就把院壩角兒的幾根留下了,讓它們繼續(xù)給我們看家、護(hù)家。一多月的功夫,院角兒的草一生二、二生三,連成了一片,生機(jī)盎然。
一棵草,一輩子里的不易,我們不能全部看見,我看它們的時候,它們總平靜地貼在大地上,一聲不吭。如果說它們能在苦中活出甜味,那一定是明白了生命,那一定是對活著的不辜負(fù)和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