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娟
花開
日暮,向晚。
大街上人流熙熙攘攘,走累了,在星巴克買了一杯卡布奇諾,臨窗坐下。
三四歲的小女孩,在窗外站著,水晶般的眼眸靜靜望著我,一頭微黃的短發(fā)。她用潔白纖細(xì)的小手輕輕敲著玻璃窗,吸引我看她。
她向我笑了,如一朵潔白的蓮花盛開。
我報之以微笑。
年紀(jì)漸長,越發(fā)喜歡純凈的人與物,懂得珍惜塵世一瞬間的美。
比如,在紙上寫真意,看一朵荷花開。
有樂曲響起,是李叔同的《送別》,天之涯,海之角,知交半零落——手風(fēng)琴的伴奏,女孩的童聲清澈如水,我仿佛站在故鄉(xiāng)的白鹿原上,夕陽的余暉染紅了天際,我看見一對友人在依依惜別。
咸陽古道音塵絕,音塵絕,西風(fēng)殘照,漢家陵闕。
秋水
深秋時節(jié)在武漢的長江之畔,大江東去,秋水長天。
佇立江邊,抬頭仰望著它,這座建于上個世紀(jì)50年代的大橋,由橋梁專家茅以升設(shè)計。如今六十年過去了,大橋巍然屹立,巨龍一般橫跨長江之上。大橋分為上下兩層,下層行火車,上層行汽車。
薄霧橫江,籠罩著滾滾東去的江水。
江畔停著幾輛渡輪,背著行李、行色匆匆的人們沿著石階而下,登上渡輪。在碼頭、渡輪、車站,總想起這些詞:漂泊、命運、離別、相聚。
此刻,我想起一個人,內(nèi)心莫名的悵然。
身懷六甲的作家蕭紅,在武漢某碼頭登船,準(zhǔn)備一個人去重慶。她手里提著大包的行李,身體笨重的她在碼頭上重重摔了一跤,隨即暈了過去。她昏睡了很久,醒來后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還躺在甲板上,那一刻,已是月上中天,寒星滿天。這個片段,是在許鞍華的電影《黃金時代》里。
蕭紅在小說里寫道:滿天星光,滿屋月亮,人生何如,為什么這么悲涼?
塵世間,總有那些才情非凡的女子,一生歷經(jīng)坎坷,顛沛流離,漂泊在命運的河流之上。
人生是什么?不過是大霧里行走,天地間混沌一片,看不見道路,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下去,遇見什么就是什么吧。
孤帆遠(yuǎn)影碧空盡,唯見長江天際流。
京都的柴扉
深秋的京都,有著一絲涼意。
京都城的街巷,是依照唐代的長安建造的。漫步小巷,一家一戶,沒有裝潢華麗的門廳,看不見鋼鐵煉成的防盜門,大多是木門或竹門。原色的木門在光陰里日漸日斑駁了。門前有幾盆嫣紅的小花在風(fēng)里搖曳,或依著粉墻種著幾根秀竹,幾棵松柏也修剪得錯落有致,宛如盆景。
傍晚,小巷的居酒屋亮著昏黃的燈光,三三兩兩的男子提著公文包,穿深色的西服在小屋里喝酒談天。頭發(fā)灰白的中年男子,眼神柔和干凈,身材挺拔,穿黑色的大衣,配一條黑紅相間的格子圍巾,分外有氣質(zhì)。一個人到了人生的秋天,其實比青春少年更耐看。
晨起,走過幾條幽靜的小巷,就找到了柊家旅館。一家木質(zhì)結(jié)構(gòu)的園林式建筑,大門也是木質(zhì)的,樸素雅潔,保留了江戶時期的建筑風(fēng)格。
著名作家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(jì)夫都喜歡來柊家休息與寫作,給自己的心靈短暫的小憩。連音樂人約翰·列儂來京都也會來這里小住幾日。柊家旅館因為這些名人聲名鵲起,世界各國的文人墨客來京都要看看這家旅館。
“京都,一個細(xì)雨的下午,我坐在窗畔,看著雨絲絲落下,時間仿佛靜止。就是在這里,我清醒地意識到,寧靜這種感覺,只屬于古老的日本。”半個世紀(jì)前的川端康成,坐在京都微雨的午后,寫下一段文字。
沒想到,柊家旅館的對面就是著名的柊屋,也是京都三大御所之一。
寂靜的清晨,深秋的風(fēng)有一點清冷,我們走過一家家木柵欄門,不由得想起“小扣柴扉久不開”的詩句,仿佛遇見了唐詩宋詞里的柴扉。
門前是青石板鋪就的小巷,小街空寂無人。
在奈良
春者,天之本懷。秋者,天之別調(diào)。秋天的奈良公園楓葉紅了,色彩斑斕,一群群鹿在樹下悠閑地散步。小鹿忽閃著長長的睫毛,溫柔又可愛,讓人內(nèi)心柔軟。
公園散養(yǎng)的鹿群,一點也不怕人。游人買了仙貝來喂食,鹿群們蜂擁而至。沒吃到仙貝的小鹿好像生氣了,伸長脖子,用犄角去頂撞游人,神情像個貪吃的孩子。
霞的手中提著紙袋,裝著幾盒剛買的點心。一不留神,就被小鹿咬破了袋子。小鹿一定好奇她手中的袋子里的美食。
如果喜歡旅行,可以每走一地,蓋一個郵戳,代表著不一樣的地域風(fēng)情。奈良的郵戳最美,那是一只小鹿站在東大寺前,回過頭微笑著。
東大寺就在奈良公園里,又稱大華嚴(yán)寺,由信奉佛教的圣武天皇建立。大佛殿為世界最大的木造建筑,氣勢宏偉,莊嚴(yán)肅穆,距今約有1200余年的歷史,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(chǎn)。我國唐代高僧鑒真和尚曾在這里設(shè)壇受戒,弘揚(yáng)佛法。
東大寺的大殿前有一面湖水,水邊長滿紅楓,樹上有鳥兒鳴叫著,清澈的湖水映照著紅楓的身姿。幾只小鹿在楓林悠閑地散步,有的臥在樹下小憩。小鹿溫柔的睫毛長長的,一雙純凈的眼睛凝望著你,分外柔情,像一個可愛的孩子。
日本的寺院,有幾分蘇州園林的典雅。黃昏時分了,游人漸少,坐在樹下發(fā)呆,看水中的流云,楓樹的倒影,小鹿在水邊回頭的樣子,那么美。
二次世界大戰(zhàn)時期,1945年美軍準(zhǔn)備轟炸日本本土,建筑學(xué)家梁思成先生對美方陳述了古都奈良和京都的重要性。梁思成說:要是從個人感情出發(fā),我是恨不得炸沉日本的。但是建筑絕不是某一個民族的,而是全人類文明的結(jié)晶。
后來,美軍的原子彈避開了奈良和京都這兩座古老的都城,這些美好的建筑才能保留下來。
赤子的世界
秋天的午后,一個人在國家典籍博物館參觀。“赤子孤獨了,會創(chuàng)造一個世界”傅雷夫婦去世五十周年紀(jì)念展正在舉行。
我們了解傅雷先生,大都是因為一部書——《傅雷家書》。那是他寫給留學(xué)波蘭的兒子傅聰?shù)募視。那是一部培養(yǎng)年輕人藝術(shù)修養(yǎng)的讀本,也是一位父親嘔心瀝血的教子篇。文中流淌著一顆愛子的拳拳之心,讀者從中認(rèn)識了一位剛烈率真的父親,一位柔情似水的父親,還有他一顆愛藝術(shù)、愛音樂、愛真理、愛世界的赤子之心。
傅雷先生不僅是一位作家,還是一位翻譯家,在他短暫的58年的生命中,翻譯了34部外國文學(xué)。翻譯代表作有羅曼·羅蘭的《約翰·克里斯多夫》,巴爾扎克的《高老頭》等15部作品,他將巴爾扎克、伏爾泰、羅曼·羅蘭等作家的作品一一介紹給了中國讀者。他的魅力不僅在一生翻譯了500萬字經(jīng)典譯作中,更在于他一生剛直不阿,有水晶一般的心、玉石一般的品格。
1966年9月2日深夜,那一晚,電閃雷鳴,狂風(fēng)暴雨,他和妻子攜手走向另一個沒有黑暗與屈辱的世界。他們以這樣決絕的方式,捍衛(wèi)自己人格的尊嚴(yán)。
妻子朱梅馥寫給兒子傅聰?shù)男拍敲锤腥?“孩子,我雖不智,天生懦弱,可是靠了我的耐性,對他無形中或大或小有些幫助,這是我覺得可以驕傲的,可以安慰的。我們現(xiàn)在是終生的伴侶,缺一不可”。這是這樣的缺一不可,在傅雷先生離去的路上,有妻子風(fēng)雨與共,生死相隨。
我坐在展覽廳,默默看著電視里主持人對傅敏的訪談。兩鬢霜雪的傅敏說:爸爸走了那條路,以他剛烈不屈的性格、玉石一般的品格,我還可以理解,可是,媽媽可以留下來的,怎么媽媽也和他一起走了——
聽著電視上他的話,落淚如雨。
向傅雷先生和夫人朱梅馥女士致敬。
我有所念人
午后,收到南京出版社寄來的中學(xué)生中考書籍,散文《人生最美的書寫》和《爸爸的白發(fā)不是老》入選其中,這兩篇散文都和父親有關(guān)。
感恩父親,我此生的書寫,都和父親有關(guān)。
想起許多年前我剛開始寫作,如有文章在報刊發(fā)表,父親會戴著眼鏡,低下花白的頭,一字一句,認(rèn)真閱讀我的作品。上個世紀(jì)60年代大學(xué)畢業(yè)的父親,欣喜地說,你的散文干凈、耐讀,以后會入選學(xué)生的語文書籍。
如今,在父親去世幾年后,80余篇散文入選中學(xué)生語文輔導(dǎo)教材,入選了各省市中考和高考語文閱讀試題,父親的話都一一應(yīng)驗了。
冥冥之中,我成了終身寫字的女子,從青春韶華到人生的中年。我漸漸明白,在浮躁的塵世間,只有沉穩(wěn)靜氣的人,文字才能做到簡潔不蕪,端正開闊,堅韌潔凈。
幼年的我在父親的陪伴下練習(xí)柳體書法,父親說,書法家柳公權(quán)有一句名言:“用筆在心,心正則筆正。”練習(xí)書法,記住幾句話:“習(xí)字如做人,不得慌張,不得潦草,更不能肆意涂抹”。光陰流轉(zhuǎn),父親的這些話似乎不是在講書法,而是在解讀人生。
父親,此刻,我是多么想念你,想和你分享我寫作的收獲和喜悅,可是,再不能了。
想你時,我默念著白居易的詩:
我有所念人,隔在遠(yuǎn)遠(yuǎn)鄉(xiāng)。
我有所感事,結(jié)在深深腸。
畫之味
杏花春雨里,讀白石老人的畫,畫上有他的堂號“杏子塢”,似乎比“杏花塢”有意境,我很喜歡。
他筆下的大石榴,紅艷艷的,都咧著嘴兒笑了。另一幅畫,透明的玻璃杯里,插著兩枝蘭花,一高一低,蘭花靜靜相對著,仿佛兩個人在輕聲交談。畫上題詩:與語如蘭。蘭花是老人心里的謙謙君子吧,君子如蘭。
白石老人在《余語往事》一書中言:“夫畫者,本寂寞之道,其人要心境清逸,不慕官祿,方可從事于畫。”品讀老人的話,情真意切,清逸出塵。
他筆下的草蟲栩栩如生,活靈活現(xiàn),有小雞、大蝦、蝌蚪、蜜蜂、蝴蝶、蜻蜓、螞蚱,甚至連蜘蛛、臭蟲、屎殼郎皆可入畫。寥寥幾筆,愈見神采。春天里,聽著窗外的鳥鳴,翻翻他的畫,只覺春風(fēng)滿懷,萬物生靈都在他的畫里。
白石老人畫草蟲的時候,最喜歡題“草間偷活”或“惜其無聲”。細(xì)細(xì)品味,“惜其無聲”是對草間小生靈的贊譽(yù)和憐愛。而“草間偷活”仿佛是訴說自己人生的境遇,讀來令人感傷。
喜歡馮杰老師的畫,清水淡墨,黑白相間的白菜水靈靈地臥著,身旁陪著兩只紅艷艷的蘿卜。畫旁一行拙樸的書法:一素抵天下。
書法家王獻(xiàn)之《送梨帖》:“今送梨三百,晚雪,殊不能佳。”如今的我們,再寫不出這墨筆絕美、情趣盎然、短小清雅的便箋!端屠嫣吩瓉硎巧畹娘L(fēng)雅之帖,埋藏在光陰深處,等我來傾心相見。
作家馮杰也畫過梨子,兩個黃燦燦的梨子,端坐在潔白的瓷盤里。畫上題:若是曉珠明又定,一生長對水晶盤。
藝術(shù)之美,到了一定境界,以洗練取勝,簡潔生動,妙趣無窮。
畫之道,文之道,原來也是味之道。
紙上耳語
初夏,窗外的廣玉蘭開滿了潔白的花朵,宛如一只只潔白的鴿子,端坐在枝頭上。午后,品一杯清茶,讀幾頁閑書。
閱讀,就是獨自一個人行走,把萬水千山走遍,也不過是為了登高望遠(yuǎn)。
讀到好的散文忍不住拍案叫絕。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。過度追求筆墨之“工”,匠氣十足,全無真意和靈性。任何藝術(shù)只有兩道:一是賞心悅目,二是震撼人心。一是小道,二是大道,繪畫如此,其文學(xué)也是如此。
一直認(rèn)為,一個作家以敏銳的感觸,忠實自己內(nèi)心的寫作,懂得與天地萬物惺惺相惜,是多么難得的品質(zhì)。
什么是寫作?著名作家賈平凹說,寫作是與神相會的時刻。說得多好!
寫作,從來都不是為了附庸風(fēng)雅,追名逐利。寫作者靠敘述自己對世界的感知,而獲得生命的意義。其實,一個人不為功利的寫作,是心靈泉水的自然流淌,也是心靈自由的呼吸。不浮夸、不賣弄、不炫耀,以一顆赤子之心,忠實自己內(nèi)心的寫作,才有意義。
作家馮杰寫過:我一直認(rèn)為,天下看我書的觀者不會超過二十位,其中十位沾親帶故。這尷尬的結(jié)果并不影響我寫作散文的興趣和底氣,我為紙聲而寫。
其實,寫作于我,不過是紙上耳語。
長安親友如相問,一片冰心在玉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