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陳曦
每個人的胃都是由鄉(xiāng)土養(yǎng)大的,大概都會覺得本鄉(xiāng)本土的菜最美味。我就覺得漢陰菜是陜南菜中的翹楚,豐贍又精細。但到了江浙閩粵,恐怕就要低下頭,老實承認陜南菜不過農(nóng)家野味罷了。哲學(xué)家牟宗三愛吃,但請客絕不到川菜館子,這不僅僅因為“受不了那股辣味”,更是緣于他認為川菜只是“小吃”,上不得大臺面,正式場合非得魯菜或粵菜不可。陜南菜是川菜的近親,如此說來只能是小吃中的小吃了。
牟宗三把辣味不叫辣味,而是“那股辣味”,可見對辣帶有一點鄙視的意味。這種鄙視其實淵源有自,中國人本不吃辣,明以前古人所說的辣指辛辣,大概是姜蒜一類。中國人從明朝才開始知道辣椒,雖然知道但上層人是不吃的。被辣椒征服的首先是云貴川貧困地區(qū),今人解釋說嗜辣是因當(dāng)?shù)貪駳庵,這只是一方面,濕氣還能重過閩粵嗎?嗜辣還有一個重要原因,大抵是窮人缺菜,必須以重口味佐餐。晚清李鴻章聽說一位高官家中吃辣,頗為驚愕,感嘆道雖說他是清官,但也不至于如此清貧吧。這個故事未經(jīng)考證,但依稀可見至晚清“辣”與“窮”還是深深綁定在一起。川菜大概是第一個被辣椒征服的菜系,也就難怪牟宗三說它上不了臺面了。
麻辣這種重口味是不符合中國傳統(tǒng)審美的。中國人講究淡,書要枯淡,畫要淡遠,花要疏淡,連人也要淡如菊。飲食自然也以清淡為上。老子說,五味令人口爽。這爽是爽失之意,五味雜亂只能敗壞口味。這說得很對,吃慣了安康辣子雞,估計吃起廣東的白斬雞就覺得寡淡無味。中國人講淡是從“無”來的,大音希聲、大象無形,無味是為至味。所謂無味,并非沒有味道,而是要還食物本味,粵菜將“雞有雞味”視為最高境界,就是這個道理。清淡最考驗人的廚藝,淡而有味太難,保留食物的本味太難,F(xiàn)代川菜雖以辣為特色,但川菜的高端菜都不辣。像火鍋和麻辣燙,麻辣掩蓋了一切,那就沒有技術(shù)可言了,所以火鍋店最容易連鎖。
細細想來,陜南人雖然愛吃酸辣,但觀念中的“大菜”“硬菜”還是清淡口味,在一個席面上最隆重推出的總是蒸菜和燉菜,蒸碗、蒸盆子即為明證。其他的菜,不管是雞鴨牛羊肉,都只能叫“小炒”。這可能是山里人對文化人的致敬,也反映著中國人深入骨髓的審美情趣。中國人,嚴謹點說中國士人,把飲食看得很大很重,不僅僅是滿足口腹之欲,更是一種精神活動。淡是雅,濃是俗。在中國人的觀念中,最美的美人是素面,最帥的帥哥也是素面,一化妝便落了下乘。文人畫淡遠幽靜,農(nóng)民畫濃墨重彩。陜南菜像農(nóng)民畫,像玩采蓮船的婆子臉上擦的粉,但它就是從這方水土中長出來的,不擦這么厚的粉就玩不了這個船。
由于中國文化崇淡尚雅的傾向,精于中國哲學(xué)的牟宗三不會推崇川菜,也只有像毛澤東這樣的平民領(lǐng)袖能堂而皇之地大吃辣椒了。而陜南菜,就像家里最沒出息的孩子,見不了大世面,但留在家里最貼心,別人不疼自己愛。它俗得可愛,俗得天天想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