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黃開林
身在異鄉(xiāng),月照軒窗,就會想起小時候的一些事情,想到在一起長大的伙伴,有了為故鄉(xiāng)寫點文字的沖動。思鄉(xiāng),鄉(xiāng)愁,不一定在中秋,平時想得更多。流水青山依舊,田園老樹還在,草鞋埡的人已多成陌生面孔。嵐河的月流動著、破碎著,波光粼粼,溢彩流光,很清純,很安靜,不奪目也不張揚,每塊石頭、每粒細(xì)沙都泛著光澤。太陽梁的月是高端的、懸著心的,雖說高高在上、遠(yuǎn)在天邊,卻是柔和可親,大方,公平,每一個死角都要“照顧”到。
入鄉(xiāng)隨俗,在上海就得愛上海、寫上海,禿子跟著月亮走,不沾光也要沾點海派文氣。上海大氣包容,不欺生,不問過往,得容人處且容人,并且給你意想不到的呵護和尊重。盡管語言不通,生活不習(xí)慣,仍然有寫不完的題材,寫得起勁了就收不住,畢竟有江南的韻味,一切都那么新奇,無暇懶惰,不想懈怠。家鄉(xiāng)情裝在心里,融入血液,揮之不去,兩者兼顧不厚此薄彼,寫嵐皋的文章登上大地副刊,兩地遠(yuǎn)隔千里,八竿子打不著,供職單位的領(lǐng)導(dǎo)設(shè)家宴慶賀。那天也許都喝了酒,走在金山嘴漁村的海塘上,海風(fēng)吹來,頭發(fā)散亂無羈,雖未酩酊大醉,卻也滿眼朦朧,月輝灑在臉上,印堂發(fā)亮,眼神放光,每個人都是那么可親可愛,都是那樣的意氣風(fēng)發(fā)、豪氣干云!
空閑了就寫家鄉(xiāng),訴諸筆端的都是懷舊、是思念,畢竟那是生我養(yǎng)我的地方,有恩于我,寫是本分、是良知,不寫是忘本、是愧疚。我得學(xué)月光,該出手時出手,該收斂時收斂,該放下時放下,陰晴圓缺,不動聲色,不計較認(rèn)不認(rèn)可,不在乎肯不肯定,有一分光就明一角暗室,有幾分皎潔就亮一片天地。
老家對面是圓圓的一大壩子水田,小地名叫月兒壩,那兒住著兩戶人家,老大叫胡發(fā)仁,老二叫胡發(fā)義。河邊一排金竹,就像姑娘的劉海,遮住說不出的嫵媚,月兒壩的人戶很神秘,踮著腳也只能瞧見房屋一角,想去串門,兩只大黃狗在院壩邊臥著,讓人望而生畏。當(dāng)老人把月食講成天狗吃月,我們就把黃狗視為天狗了。
小時候的一項娛樂活動,就是仰望夜空,圓圓的月亮在稀疏的白云里飄移,像紗巾擦拭鏡面,走得慢,不停歇,里面隱約有水墨圖案。照在對面的櫟樹林,山的剪影藍(lán)幽幽的,樹葉泛起綢緞般的光澤。沒有月亮之時,繁星點點,銀河一瀉千里,像禮花飛濺,十分壯觀,有月亮出來,大部分星星捉迷藏去了,才明白啥叫皓月當(dāng)空、月朗星稀。走夜路時,水田里有月亮,人就不害怕,我走,月亮走,我不走,月亮也走,看起來不等我,其實一直在回望,遠(yuǎn)遠(yuǎn)地打著伴兒。就想起婆口中的童謠,現(xiàn)在已記不太全:“月亮走,我也走,我給月亮提笆簍。笆簍破,裝窯貨;窯貨尖,戳上天;天又高,打把刀;刀又快,好切菜。”還有一首:“大月亮,小月亮,哥哥起來學(xué)篾匠,嫂嫂起來補褲襠。東一補,西一補,補了一個花屁股。大月亮,小月亮,哥哥起來學(xué)篾匠,嫂嫂起來打鞋底,婆婆起來舂糯米。糯米舂得噴噴香,打起鑼鼓接姑娘。”在老人和稚子那里,月亮就是童心,是魔鏡,是土得掉渣的鄉(xiāng)土文化。
離中秋還有一個多月,我在一個叫松隱的地方吃到正宗亭林月餅,剛岀爐,還有溫度,瘦肉餡的能吃出餃子味來。走時主人讓帶上兩盒,有豬油夾沙、五仁百果、清豆沙和椒鹽四種。當(dāng)我吃到異鄉(xiāng)花樣繁多的新鮮月餅時,就想到過去的苦寒歲月,想起娘和婆的苦命,草根樹皮吃過,就是沒吃過月餅。記得一年中秋,月亮又大又圓,煤油燈也不用點,翻箱倒柜,家里只有半碗米、幾個紅薯,婆和著一大鍋清水,熬了稀稀的粥。舀了端到院壩中間,月亮就在碗里晃蕩,粥喝完了,月亮也不見了。婆有一句話我一直沒忘:“白天不行有晚上,晚上黑了有月亮,不要縮頭,總有轉(zhuǎn)運的那一天。”
在溢河小學(xué)讀書,一個周末,陳易慶約我步行三十里山路到縣城去,問他父親要點生活費;貋頃r天已黃昏,巧遇原先的兩位女同學(xué),她們家中條件寬裕,能轉(zhuǎn)學(xué)進嵐中就讀。還有一位美少女,聽口音是花里人。易慶打先鋒,我殿后,過了渡船口,走到五里堰天就黑了,好在有月光,一路說著話,很快就到了藺河口,上游的芳流白天下過雨,原先的跳石已淹沒,只有嘩啦啦的流水拍打著堤岸。我們挽起褲腿,女同學(xué)不敢下水,只好放下矜持,讓我們兩位男同學(xué)背著過河,感覺到有月光在脖頸撫摸,有月光在胸前纏繞,背上背的人一點也不沉,像飄飄欲仙的嫦娥。此時的月光,要明不明,沉魚落雁,閉月羞花,捧在手心怕溜了,銜在嘴里怕化了。到地兒了,揮手告別,各回各的屋,只有月光不回,從集體宿舍的窗子照進來,不離不棄,夢里陪伴。
紙短情長說鄉(xiāng)思,當(dāng)年明月在,不見彩云歸。不歸也忘不了老家,草鞋埡寬敞,有仙人腳、月兒壩,走到此處,總有豁然開朗之感,再往上走,山就越狹窄,不是坡(茍家坡)就是溝(豬草溝),天空一線,月亮比簸箕還大,亮如白晝。山在上海是稀罕物,沒有屏障,一展平洋,天高鳥飛,海闊魚躍,月光灑在地上,淡淡的,忽略不計。魔都大上海,霓虹閃爍,夜色璀璨,月色變得可有可無,人也渺小了。其實,月亮沒有大小之別、明暗之分,是我們的心態(tài)起了變化。襟抱大了,心胸寬了,月亮就顯得小些,懷鄉(xiāng)之情就會愈發(fā)濃厚。其實,月亮還是那個月亮,無論大小,都可以讓人看見自己,看見故舊,也看見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