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王仁菊
歸寧實在是個妙詞,每次回去看望母親,都會下意識想起。當然,一個隔著兩千余年時光的詞匯,再妥帖,說出來也總是有點酸文假醋,不合時宜的,只心里總?cè)滩蛔∠肫穑芍試@服古人造詞的智慧。
轉(zhuǎn)眼,母親已是七旬老媼,我也是二十多歲青年的母親了;鼗貧w家,母親都是滿心歡喜,獻寶似的拿出一切吃食,把些陳年舊話嘮過一遍又一遍。人到了一定歲數(shù),意識里已經(jīng)沒有了重復,記憶的大門打開就很難關(guān)上。我漫不經(jīng)心地聽著,偶爾發(fā)問,算作回應(yīng)。有時聽得煩了,就提醒她說:“媽,你太啰唆了。”她嘻嘻一笑,說:“哎呀,還沒說到點子上呢。”然后繼續(xù)碎碎念叨。那津津樂道的樣子,讓我忍不住樂,又有些心里發(fā)酸。平時很討厭問及學習的小侄女,多數(shù)時候也是極親熱的,幫著收拾飯菜,灑掃庭院,跟前跟后說些見聞趣事。歸寧歸寧,歸者寧,迎歸者亦寧。
車是可以開到家門口的,但我并不喜歡坐車,我喜歡裹挾在淡淡的水汽和草木香氣里,沐著陽光,迎著曉風,順村道慢慢往回走。夏日長衣長裙,其他季節(jié)長衣長褲。長長的衣衫總把人的身形拉得瘦長,如此,與流水潺潺、草木萋萋的狹長村道才很是相宜。
如今,村里人進出基本沒有徒步的,除匆匆駛過的汽車和摩托車,路上就我一人悠悠晃蕩,即使偶爾遇到人,也多不相識。時間改變了鄉(xiāng)村的容顏,也改變了人的容顏。因而,我可以悠閑地走走停停,左顧右盼,隨心所欲。由著性子,蹲在路邊地頭,用鏡頭把一棵油綠的小苗拉近,拍成胖胖的一株;等風把紫藤的花吹亂,迅速搶下它們翩翩的樣子;小心翼翼地同田坎上吃草的牛合個影;把田里紅白蓮蓬各數(shù)上三五朵,江南人說“紅花蓮子白蓮藕”,細數(shù)是否紅花的結(jié)得蓮子更多;跟著河里的鴨群走出老遠,看它們是否也像天鵝一樣交頸纏綿;抓起一大把雪撒向天空,迅速回身按下快門……總是在母親的電話接二連三打來時,才不得不收起手機,踏踏實實往回走。
母親頂不理解的,是我?guī)е鴥蓚小侄女守在螞蟻窩旁給它們投食,教家里的狗追趕河里的鵝,把花生、栗子埋進紅火灰里燒來吃……但她喜歡和我們一同進進出出,喜歡看我們在庭院里仔細分辨夜空的星子,也喜歡安靜地坐在爐火旁聽我們講故事,極少說話,多數(shù)時候總是略帶疑惑或笑瞇瞇地看著。
當然,更多的時候,我們在院子里胡亂地忙碌著。侄女們趴在小書桌上寫作業(yè),偶爾跑來問一道題或一個字。我和母親坐在小凳子上整理雜物或擇菜,聊著相互似懂非懂的家常。狗在腳邊竄來竄去,實在煩了呵斥一聲,夾著尾巴跑到不遠處臥下,一會兒工夫又悄悄地溜達過來。如果圈里的雞鴨打架了,那誰也別想安生了,那對好管事的鵝會扯著嗓門吵得幾里外都聽得見。我們不得不起身,忙忙地撒一些吃食到圈里,等它們邊搶食邊安靜下來。這一折騰,人也就坐不住了,起身房前屋后四處轉(zhuǎn)悠一圈,嘻嘻哈哈好一番鬧騰。
隔壁的嬸子常會循聲攆過來,探問啥事兒這么嘈鬧哩?母親就和她們嘰嘰咕咕嘮一折子。
我曾許多次,聽她同隔壁的嬸子說:真是糊涂了,幾十歲的人了跟小娃一樣瘋!有時候,聽她喋喋地說,我便故意高聲喊她:“媽,你在忙啥哩?”母親便迅速止住話頭,高聲地回:“沒啥,和你嬸兒諞閑傳哩。”
母親慣不當面說我,但常會批評兩個小侄女,說有那閑工夫和你三姑到處瘋,不如學習會兒,弄那干啥?不頂吃,不頂喝的。兩個侄女就扮鬼臉懟她,說你咋不吵我三姑呢?就知道說我們!我在旁聽了,總?cè)滩蛔」笮Α?span style="display:none">B2G安康新聞網(wǎng)
母親這一代人吃過生活太多的苦,一輩子都在為一口飯食操心。早先,是沒有閑時閑心,如今不用為衣食掛心了,仍被心底的憂患意識左右,總是半刻不得閑,不然心里不踏實。我們小時候,也常覺肚餓,但所幸不至太饑,到了衣食無憂的年歲,還能有得一份“看風吹花亂,逗雞攆狗跳”的閑情。比起父輩,真是幸運太多!
《辭!纷⒔,歸寧指已嫁女子回娘家看望父母。女子一詞解得真好!無論多少歲,歸寧的永遠都是一個女子,而非人婦、人母或其他,便可常行一些女子行止,折枝插頭,伺蟻逗狗,嬉鬧追逐……率性而為。旁的人見不著,見著的人,頂多笑罵一句:“這個瘋丫頭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