蘭庭的蘭
兩河口的住所是一溜四間的泥瓦房，我在那里度過了我的少年時光。門前壓平幾米寬、二十幾米長的場壩為庭院，一排泡桐樹高高大大，樹下用竹子做了圓形柵欄，四時有花。庭院右側(cè)小山崗喚作“財神廟” ，然而并無廟宇，也無財神供奉，只有一株高大粗壯的楓楊樹終日挺立。可惜物資稀缺，竟也從未見它有過半尺紅綾披掛。庭院無院墻，無門扉，除開靠著財神廟的那一側(cè)，其余各方通達。庭院面向一片稻田，下幾步臺階，過寬闊田埂，再下幾步臺階，可到河邊汲水、浣洗。河邊泥沙地宜種花生、蔬菜，四季無閑。
這是父親一生中唯一的建筑設(shè)計作品，處處彰顯出他在有限的財力下，對理想住宅的向往，對物盡其用的具象表達。從東邊起依次是：父母親的臥室兼客廳（母親把雪白的紗布染成靛藍(lán)色做了簾子，將屋一分為二）、診室藥房兼我的臥室、兄長臥室兼客房、廚房兼餐廳。這一溜四間房之間并無門可以互通，父親的本意是，這樣大家可以不被彼此打擾，卻不料它們各自獨立卻又互相干擾。早起的母親會用力敲門，高聲大嗓急呼“有急癥，快起床，快開門”！于是如同連鎖反應(yīng)，各間房門次第打開，人聲四起，炊煙升騰，搗筒叮咚，一個又一個日子如是展開。
這住所既是母親的工作場所，也是那時我們一家棲身的家園。父親青年時代離開故土而四處從事教職，至此終有一處可供稍作建設(shè)的地點，因而也傾注了不少心血。寒暑假帶領(lǐng)我們割雜草，撿石頭，砌石坎，終于在河邊平整了幾塊不大的土地。四時菜蔬，種子均由父親從老家專事蔬菜種植的人家購買，故而我家不論何種蔬菜，都要比當(dāng)?shù)厝思业母鼮榈菢雍贸�，久而久之，我家菜地仿佛又成了蔬菜繁育基地，不論南瓜、苦瓜還是番茄、辣椒，總要留下足夠的種子以饋鄉(xiāng)鄰。而得贈種子者，又不時以新結(jié)下的菜蔬回饋。你來我往，循環(huán)往復(fù)，鄉(xiāng)村人情，就這樣淡而不斷。
母親在那里行醫(yī)。舊時鄉(xiāng)間，哪有檢查疾病的手段！所有的底氣，來自她刻苦的鉆研，醫(yī)典藥書，湯頭歌訣，望聞問切，與日日實踐中的循證、積累；來自外祖父這個“門內(nèi)師”的指點；來自她的聰穎悟性。她既大膽又謹(jǐn)慎，開方、抓藥、打針，一人完成，幾無失誤。時過境遷，幾十年后我在醫(yī)療機構(gòu)工作，凡專技人員必持證上崗，護士不可開方，醫(yī)生不可打針。再遙想當(dāng)年，內(nèi)心感慨萬千。母親還曾多次容留遠(yuǎn)路的肺結(jié)核病人在家中就餐，言談舉止表情達意，從無半點嫌棄之色。只是在人走遠(yuǎn)后，她會立刻在院邊一塊石頭上摔碎所涉盤碗，又從爐中鏟出火紅的灶灰傾覆其上。
漫長的冬天來了，我們用木炭取暖。燒炭、賣炭，也是那時鄉(xiāng)間的一項營生。成器的木材燒出的木炭我們地方叫“鋼炭”。有清晰的紋理，不易折斷破碎，用鐵的火鉗敲打真的會發(fā)出鋼材一樣“邦邦邦”的聲音，如果木材足夠堅硬， 燒出的木炭敲打時甚至能聽到顫顫的回聲。這種木炭硬度大，耐燒，但不易燃，因此需要另外一種用雜木燒制的“伏炭”來引燃它，父親說這叫各盡其才，各盡其用。而“伏炭”則大多并不需要特別燒制，只需在灶后備下一個帶蓋的泥巴壇罐，將那些做飯時爐灶中產(chǎn)生的雜木火炭夾入其中，蓋上蓋子令其熄滅，上好的“引火炭”如此既成，日后只需用草或紙張即可點燃。屋中木制的四方形火盆架上，坐著一盆燃得紅彤彤的木炭火，溫暖了一個又一個嚴(yán)寒的冬天。很多年后讀到“寂寞深村夜，殘雁雪中聞”，就會想起那時冬夜。
我讀初中時離家二十五里。曲曲折折的馬路，不通車。學(xué)校通了電，但只供路燈，也就不用修晚自習(xí)。有一個冬天，大雪節(jié)氣后的某天傍晚，氣溫一點點下降，雪花一片片從空中飄落，一種“饑寒交迫”的感覺忽然襲來，便約了幾位同樣“饑寒交迫”的同學(xué)陪我回家。傍晚動身，從學(xué)校出發(fā)，過小橋上馬路，頂風(fēng)冒雪，又過姜家墩到道班，路邊河水汩汩流淌，眼前馬路雪白無人跡，真的是“夜深知雪重，時聞?wù)壑衤?rdquo;的境地。我們少年的內(nèi)心熱氣騰騰，說了什么，唱了什么，如今都不記得，只是記得走到離家不遠(yuǎn)的高家灣時，天空忽然打開，月亮高懸，冰清玉潔，心中像突然被什么敲打了一下。后來聽《貴妃醉酒》，聽到梅先生逶迤綺麗地唱出“海島冰輪初轉(zhuǎn)騰……那冰輪離海島，乾坤分外明”時，我眼前閃現(xiàn)的就是那一晚天地清冷美麗的樣子。當(dāng)我們呵著熱氣，搓著雙手，跺著雙腳站在家門前，卻并沒有看到屋中“家人閑坐，燈火可親”的場景，父母不知去了哪里，一溜房子四位鐵將軍把門。我們的熱情并未消減。廚房的窗戶只是用了塑料布蒙著遮擋風(fēng)雨，一捅就破，我們當(dāng)中身板最小的一位“破窗而入”，打開窗栓，其余人等進屋就再無半點難度。我們點亮油燈，燃起灶火，在廚房就地取材，煮了香噴噴的大米飯，炒了油潤潤的大白菜……。吃飽烤暖，我們又自窗而出，重又走入那雪夜。次日課堂，老師講了什么都是恍惚一片，以為自己昨夜做了長長的美夢。
時間不駐，今又冬天。友人問，大雪、小雪，宜讀？宜寫？如同收到“晚來天欲雪，能飲一杯無？”的浪漫邀約 ，誠覺冬雪天只要不致災(zāi)害，無論做什么都是好的，都是恰當(dāng)?shù)摹Ｒ粫r間回憶漫涌，那屋，那人，那樣的冬天，雖樁樁件件慢慢離散在時空長河，早已物人兩非，但那也是我來時的路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