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世群
偶然在網上看到一個老物件“拌桶”,不由得勾起我小時候稻田里的記憶。
我的老家在恒口示范區(qū)雙興社區(qū),是安康的稻米主產地,當年都是一眼開闊的水稻田,每年石榴花紅、棗花黃的時候,麥子、油菜一收割,放水耙田插秧,田野瞬間一片碧綠。秧苗隨風搖曳,綠綠的,嫩嫩的,跳動著美妙的舞姿;秧苗瘋漲的夜晚,稻田蛙聲如潮,星空閃爍,流螢飛舞;秧田又是一個巨大的綠毯子,在田邊可以捉泥鰍釣黃鱔,在田埂上拔豬草網蜻蜓,無拘無束,享受自然的恩賜,妙不可言;石榴紅棗子紅的時候,稻子熟了,一塊塊如金色大幕般的田野,黃綠相間的稻葉在風中婀娜搖曳,金黃溢香的稻穗在陽光下低頭挺立。然后,拌桶的聲音就像一首首粗獷的鼓樂,有節(jié)奏地響徹稻田,鐵鐮也嚓嚓地伴奏著,男人的脊梁和女人的腰肢,在揚起的谷把和割倒的谷穗中油光閃亮與起起伏伏。
秋收打谷子了。安康收割水稻,也叫打谷子。那時候,每到稻谷收獲季,金穗點頭的稻田仿佛黃亮亮的油彩,各個生產隊的拌桶就像金色稻浪中奮勇揚帆的航船,承載著人們沉甸甸的希望。“四四方方一座城,兩個將軍輪番攻。幾聲擂鼓嗵嗵嗵,無數金甲全俘空。”這首打油詩似乎就是當年拌桶打谷子的寫照。
打谷子的重要工具就是拌桶,方形,如同一個放大的斗。拌桶兩側各有一個“耳朵”,便于打谷人提著拌桶在稻田中移動。打谷子的過程中,要不斷地移動拌桶,甚至要翻過田坎到另一塊田,拌桶的底像船底一樣,有一定的弧度,是翹起來的,在底的兩邊還有兩根木條,兩頭翹,像雪橇的頭,所以拌桶一般有一百多斤,即使加上里面裝的幾百斤的谷子,雖然很重,但兩個人拉起拌桶來都跑得飛快。拌桶里邊有個打谷板,也叫谷架子,是用木條或楠竹做成的,長度與拌桶的內寬相合,寬度與拌桶的高度相合。打谷子時,谷架子的下面兩端與拌桶之間用谷草塞緊,再用谷草把拌桶與谷架子分開,使谷架子兩端與拌桶略有間隔,打起谷子來才有響聲。拌桶架好就要圍插上擋遮,是用來遮擋谷粒的,擋遮一般是用竹篾編成的中間或兩端有竹夾子夾著的席子,夾插在拌桶四角,圍著拌桶三方,以便打谷時谷粒不撒落在拌桶外。新手打谷子一般還在竹席子上面綁一布簾或被單,以免谷粒從上方飛出,老手就可以不需要了。
一個拌桶一般配打谷子二人,割谷子二人,擔谷子一人,成為“一伙桶”。“一伙桶”是自由組合,勞動力強的與勞動力強的組合,勞動力弱的與勞動力弱的組合,這樣以免勞動力弱的占了勞動力強的便宜。打谷子和擔谷子都是男勞力,割谷子一般是女勞力,大家互相配合,谷子打得快,割谷子的就要快;割得快打得慢,谷把子就堆得多,谷稈失水被曬軟,打谷子的人一使勁,谷子稈就向后面軟去,使不上勁,進度就會慢,掙得工分就少。生產隊是按打谷子的凈重來記工分的,谷子打得越快越多,工分就越多。那時候大家都想多掙工分,不論打谷子的還是割谷子的都搶著忙。
打谷子是講究節(jié)奏的。多為前三下慢,后三下快,打三下還要翻谷把,節(jié)奏越強,打起谷來越有勁,仿佛是擂鼓會戰(zhàn),揮舞谷把子你追我趕,又仿佛在敲擊樂器,演奏豐收鑼鼓曲。社員們還給各種打法取了名字,如慢打法“老牛抬蹄”:嗵——叭——叭——、嗵——叭——叭—— 慢打法適于新手且不易撒谷粒;快打法“三點水”:嗵嗵嗵——叭叭叭;“燕雙飛”:嗵叭嗵叭嗵叭叭;快打法是老手的專利,掌握不好,谷粒都會撒到拌桶外;還有什么“雞啄米”“蟒翻身”……生產隊時我還小,沒打過谷子,這些打谷子法還是包產到戶后,我上高中時收割自家承包稻田的谷子,父親告訴我教會我的一些打法,我那時只敢采用“老牛抬蹄”的慢打法,怕把谷粒撒到拌桶外。
打谷子更要掌握好技巧。要想打得好,有節(jié)奏,不拋撒,打好第一下很關鍵。打谷子時,把谷把子舉過頭頂后,用力摔打在拌桶內的架子上,然后必須抖動谷把子,抖落谷粒,迅速在邊沿處翻滾至竹篾席邊兩次,使谷把子內部翻至外面,這時另一人握的谷把子就打下來了,就在打下的這一剎那,前一人翻轉好的稻谷握在手里又舉過頭頂,重復三次上面的動作,發(fā)出“嗵叭叭,嗵叭叭……”的聲音,接下來握住的稻草不再翻轉,兩人一人一下在拌桶邊沿各打三、四下,“嗵、嗵、嗵、嗵……”谷子就在這一過程,全部脫離下來了,稻草樹立靠在拌桶拉手上,四次過后,抽出一束稻草,把這些稻草上端捆起來,立在拌桶兩邊,再把拌桶向前拉幾步。如果抖得不干凈,谷子就會撒背后一地,高明的打谷手,拌桶周圍和人背后很干凈,心急性躁的或新手,谷把子抖不好,背后會灑落一層黃澄澄的谷粒,會被人罵的。同時,谷把子要卡在手前口,以防止在打谷子中把手指磨破。
打谷子講究的是快:搶時間、搶太陽。谷子一成熟,風一吹動它就會掉落,成熟越久掉落越快。所以谷子有打九成黃之說。
打谷子更是相當耗力氣的。打谷子時,一般都在末伏天,太陽暴曬,汗流浹背,一天下來,人仿佛從泥水里出來一樣。打谷子每一下都是甩動膀子、扭動腰的重力氣活,還不要說拉裝著水谷子的拌桶,到了中午十一二點,人都沒有力氣摔打谷把子了;挑谷子,一擔一百七八十斤,挑回隊里的曬場,有時候挑著走路都在打躥躥;割谷子,速度要快,腰桿一會兒就彎得難受,時間久了,仿佛腰要斷了一樣。在那個年代,沒有機械的打谷機也沒有收割機,一切都靠社員們的雙手雙腳,勞作的艱辛可想而知。豐收的喜悅蕩漾在田野,也蕩漾在人們的臉上,有了這滿拌桶沉甸甸的谷粒,便有了一年的飽暖,更有了生活的底氣。
曬干谷子到打米機房加工,嫩白的新米就出來了。稻米也就香滿每家的倉柜、廚房。用新米蒸飯,微甜、清香,那濃郁的米香讓人久久難忘,哪怕喝著略帶灰白色的米湯,都感覺沁人心脾,似乎勝過所有的飲品。原汁原味的綠色食物,金秋的第一碗新米飯,就是那個年代舌尖上的美味。母親在世時常說:新米雖然不漲飯,但糯軟香甜啊,陳米漲飯,卻有些干硬不香。
現在,半自動的稻谷脫粒機、全自動的聯合收割機成為稻谷收割的生力軍。故鄉(xiāng)那一望無際的碧綠田野已被林立的樓房、成片的工業(yè)園區(qū)、花樹園林割據,秋忙時節(jié),只能看到東一塊西一塊的稻田上有零星的機械在快速起伏移動。拌桶,這個農耕時代使用了數千年的農具,已經離我們遠去,那熱火朝天、你追我趕的打谷場面也在記憶中漸行漸遠,那“嗵叭叭,嗵叭叭……”的戰(zhàn)鼓之音也不復奏響?墒,青山綠水,稻田怎能缺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