鄧小鵬
入夜,走過縣城廊橋,風從圍欄處追過來,彩色宮燈隨之左右搖擺,朦朦朧朧的燈影折射到河里,在波光粼粼的河面泛起一道道金色的光影,遠處,一輪圓月橫亙在婆娑的云影與高樓間,此時,我置身風里,對風無限的懷想。
風攜來一縷柳絮,輕飄潔白,那些逝去的親人循著風跡向我走來。大雜院粉白的桃花迎風綻放,阿姑提著包袱笑盈盈站在院門口,風掀起她齊耳的短發(fā)。舅舅背著我走過段家塬的土坡。父親執(zhí)鋤站在落英繽紛的杏樹下,望著菜地沉思,紛紛揚揚的花瓣零落一地。大堂叔滿頭大汗奮力刨著書桌面,腳下的刨花隨風四散開來,小堂叔穿著雨靴在漢江里淘金,微風扇動他身上的雨布。
昏黃的燈光下,老舊收音機發(fā)出滋滋的電流聲,母親一邊縫補衣服,一邊和父親嘮家常,我們姊妹幾個七嘴八舌議論著,“這收音機咋老是變調?”“興許是風把電波吹變了形。”關掉收音機,二姐把雜志卷成筒唱起歌來:“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……”,聲音升上房頂。三姐接著深情朗誦:“大堰河……”, 我倚著四姐看風不時從門縫里吹進來,吹得堂屋的燈泡來回擺動,那些影影綽綽的人影在墻壁上映出生動的畫來。
風是溫馨的,從耳旁輕輕掠過,伴著母親的呼喚父親的關愛;椟S的燈光下,母親把蒸好的糯米攤在案板上晾涼,父親用木槌在石臼里砸踏,而后盛在碗里,拌上芝麻核桃紅糖炒制的餡料,槐花洗凈晾干,加入雞蛋、鹽、花椒粉,拌上面粉,放鍋里兩面煎黃,野蒿洗凈焯水晾干,和面粉捏成團子上鍋篜,調制蘸湯,天然的食材,父母的合作,愛的味道被我們姊妹風卷殘云般搶食。
大雜院外的廣場,我抱著父親自省城西安買回的足球,昂首挺胸大聲地宣布比賽的規(guī)則,然后和小伙伴撒丫奔跑追逐,那些風便呼呼地在耳旁作響。白云山下的野地里,風掀起阿姐的紅領巾,我指著腳下大片的野草不停地詢問姐姐,哪一株是毛芊,哪一顆是酸糖桿。建筑工地,鮮紅的旗幟迎風招展,父親對著圖紙指揮講解,母親挑著裝滿砂漿的灰桶小心翼翼地走上吊塔,阿姊們奮力地推著裝滿材料的架子車。
風落在洋槐樹上,發(fā)出“沙沙”的聲音,一盆盆艾草燒起來,裊裊的煙里,大蒲扇、小紙扇、硬紙板 “噗噗啦啦”拍著蚊蠅,各家灶房飄出藥草的香味,孩子們躺在竹席、木板上,數(shù)星星、抓螢火蟲,男人們一起喝茶聊天,聽新聞、戲曲,女人們聚在一起縫縫補補做布鞋織毛活,老爺爺兀自靠著藤椅自我陶醉狀“咿呀咿呀”不停,風中的大雜院就是上演盛夏劇目的戲院。
風是有故事的,飄散出檸檬的青澀與酸甜。農(nóng)校桑園濕滑的黃泥地,我們穿著大號的雨靴吧嗒吧嗒穿梭期間,雨水汗水匯集在彼此的臉上,背著沾滿雨水的桑葉走在歸途,我們迎著風雨唱著“風里來雨里去”,把泥污涂抹在彼此的雨衣上,然后嘻嘻哈哈地步入實驗室。很多年后,當我聽見風,就仿佛聽到了實驗室那白胖的蠶兒窸窸窣窣的咀嚼聲,那些似萬馬奔騰、涓涓細流、絲竹之音和青春一同淹沒在歲月的塵煙里。
風把時光留住,童稚的歌謠,成長的故事,一縷風就是一本時光的字典。春日的草坪,蝴蝶蜜蜂追逐嬉戲,小人兒紅色的衣褲在綠色的草叢里甚是醒目,東一抓,西一撲,把玩石頭,擺弄樹枝,奶聲奶氣的童音,鼻涕眼淚汗水交織著撲入我的懷里。鮮花遍野的山坡,小小子牽著風箏歡呼雀躍,奔跑跳躍,那些風掀起他的衣襟,也吹亂我的長發(fā)。我們去馬嵬驛、樓觀臺、白鹿原、驪山、兵馬俑博物館,每一處風景里,少年都在各種碑記前停滯不前,一字一頓地朗讀,默默地回味,啟動手中的相機不停地記錄,他撫摸那些古舊的磚墻,凝望那夯土的古墓,那些風追著他也追著我們。
依然是風,一陣急過一陣的風,還有綠色草原上萬千匹馬奔騰著、跳躍著,如同狂風大浪快速地襲來,又仿佛蔚藍的大海,驚濤駭浪般撲來,甚而椰子樹下海風呢喃、鷗鳥低語,這樣的氛圍里,由不得感嘆歲月的流逝,仿佛只是低頭的剎那,歲月的青苔就爬滿臉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