漢濱 陳均威
盛夏時節(jié)，前往新疆伊犁河谷，雪山、云杉、河谷、草原，曠野中飄溢的清爽讓心情美麗至極。
清晨，從那拉提出發(fā)，一口氣行至南天山之南的大龍池。從大龍池調(diào)頭往北，在巴音布魯克牧民家的氈房住了一晚。次日沿獨庫公路繼續(xù)往北，翻越中天山，行至谷底便是喬爾瑪。
喬爾瑪烈士陵園，是個值得所有過往獨庫公路的人駐足敬仰的地方。進入烈士紀念館參觀，大廳右側(cè)是濃縮的天山公路立體沙盤，沙盤東西兩側(cè)懸掛著一幅幅黑白圖片，還有當年筑路時所用的生產(chǎn)工具和生活老物件，館內(nèi)布置再現(xiàn)了40多年前筑路的場景。繞館一周，當年那戰(zhàn)天斗地的場景，犧牲的168位解放軍戰(zhàn)士的事跡，一幕一幕，像過電影一樣浮現(xiàn)在我的眼前。
走出紀念館時，云霧籠罩在天山山腰，伴著蒙蒙細雨，我的腳步也沉重了許多。紀念館門外刮著大風，發(fā)出一陣陣呼嘯聲，像是我的靈魂在顫抖。
我和妻站在高聳入云的紀念碑前，仰望著紀念碑頂端巨大的紅色五角星，知道這是專門為紀念軍人烈士修建的。紅五星下豎排著“為獨庫公路工程獻出生命的同志永垂不朽”十八個鮮紅大字，紀念碑的背后就是168位烈士墓。我們懷著崇敬的心情向筑路烈士獻了花，并深深地鞠了三個躬。
瞻仰過烈士往外走，紀念館大門口一位身著老式綠軍裝，頭戴老式軍帽，約六十多歲的老年人，操著一口東北話，正在給觀眾講述當年的筑路故事。走近一看，貌似在哪兒見過，卻又實在記不起來了。經(jīng)介紹，原來他就是第四屆全國道德模范、全國模范退役軍人陳俊貴。
同大家一道聽完故事，我湊近陳俊貴說咱們是本家，都姓陳，陳俊貴很親和，感覺一見如故，他和我單獨聊了一陣子，講的是當年當兵筑路的艱苦歷程，讓我對他多了一些了解，對天山路多了幾分崇敬。
我買了一本《守望天山》，并邀請陳俊貴親手簽了名。對他說:“這本書的作者黨益民是陜西富平人，和我老鄉(xiāng)，帶回家再細細品讀。”陳俊貴說:“你們從陜西來，路途遙遠，來一趟不容易，一定要多看看新疆變化，多聽聽新疆故事。”我回答道:“這次新疆之行最激動的事情，就是碰到了你這位感動全中國的人物，讓我最受啟發(fā)的是行走獨庫路，瞻仰烈士紀念館，傾聽感恩故事。”我問他:“現(xiàn)在各方面條件都好了，你也年紀大了，是不是該享享福了?”陳俊貴卻說:“閑不住啊，除了按時按節(jié)為烈士掃墓之外，我還要在獨庫公路開放季節(jié)，為全國各地來喬爾瑪?shù)目腿酥v天山筑路故事，講烈士故事，講到哪天講不動了就休息。”陳俊貴的樸實和執(zhí)著讓我深受感動，于是邀請道:“老大哥，機會難得，咱倆合影留個念吧!”陳俊貴沒有客氣，合過影我們繼續(xù)行程，前往唐布拉。
從新疆回家后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口氣讀完了《守望天山》這本書，并在書的環(huán)襯背面寫下了這樣一段話:“當你走過一條561公里且修筑了十年的公路，參觀一座安放168位烈士的紀念館，讀完一篇名叫《守望天山》的長篇報告文學(xué)時，你的心靈和情感一定會隨著這三個經(jīng)歷而震動起伏。今天，當我們駕車輕松體驗‘一日游四季，十里不同天’的最美公路和沿途獨特的自然風光時，四十多年前那段艱苦歲月里，隱藏在雪山深處守望靈魂高地的感恩故事，應(yīng)該成為我們每個行走于此的人凈化心靈的一面鏡子”。
2009年春，軍人作家黨益民采訪時發(fā)現(xiàn)，陳俊貴已經(jīng)默默無聞地守了二十四年，在墓地邊的地窩子住了九年，長期過著艱辛又清貧的生活，于是寫下了《守望天山》這篇紀實文學(xué)。
其實，這是一部用五個饅頭串起來的感恩故事。陳俊貴生長在東北農(nóng)村，因吃不飽穿不暖而渴望入伍當兵，目標是為了能穿綠軍裝，能吃上饅頭。
一次營地集合，陳俊貴將吃到一半的饅頭扔進了臟水桶里，結(jié)果被檢查人員發(fā)現(xiàn)了，班長鄭林書不僅挨了訓(xùn)斥，還讓他把扔饅頭的人查出來。班長替他承擔了過錯，從臟水桶里撈出那半個饅頭吃了下去。吃完后說:“我們部隊苦，老百姓比我們還苦。我們絕大部分人都是從農(nóng)村來的，可不能這樣糟蹋糧食!”班長的寬厚包容，讓陳俊貴無地自容，羞愧難當。
一個磨破皮的饅頭救了陳俊貴的命。1980年4月初，在執(zhí)行任務(wù)中遭遇大雪封山，四位戰(zhàn)士在冰天雪地里爬了三天三夜，已經(jīng)彈盡糧絕，生命受到極大威脅的時刻，班長鄭林書下命令，讓陳俊貴將一個饅頭吃下去。在大家命懸一線的危難關(guān)頭，班長把唯一的饅頭留給他吃，等于把生的希望留給了他，這個救命饅頭后來也成了陳俊貴心里永遠的悔恨，這個饅頭改變了陳俊貴的人生軌跡。為了滴水之恩，他甘愿背井離鄉(xiāng)，回到天山為筑路殉職的烈士守墓，守著一生清貧。
陳俊貴用饅頭的故事教育了子女。十多年后，他十三歲的女兒陳曉梅吃飯的時候，發(fā)現(xiàn)手里的饅頭上像是發(fā)霉，于是就把饅頭皮剝了，隨手扔在了地上。陳俊貴見了非常生氣，讓女兒撿起來吃了。女兒沒有撿，還用腳把饅頭皮踢開了。陳俊貴怒道，你咋這么不珍惜糧食?還給了女兒一巴掌，然后自己把饅頭皮撿起來吃了，這也是女兒唯一一次挨父親的打。父親給女兒講了救命饅頭的故事，女兒感動得落下了淚，對父親說以后再也不糟蹋糧食了。
母親手拿饅頭的情景成為子繼父業(yè)的動力。大兒子陳曉洪上高中時抱怨父親不稱職，天天守著死人有啥意思?也因此挨了父親的耳光，直到后來自己參了軍才理解了父親。一次從部隊探家，進門后只見家還是以前那個樣子，破破爛爛的，房子還出現(xiàn)了裂縫。母親坐在門檻上，手里拿著一個饅頭，就著咸菜，正吃著。幾年不見，母親的頭發(fā)白了很多，蒼老得連兒子都不敢認了。破家，饅頭，咸菜，二十四年堅守，時光對這家人似乎是停滯不前的。這讓陳曉洪堅定重返天山，建設(shè)和守護獨庫公路，接替父親，守護這些長眠在天山上的烈士。
感恩故事遠不止五個饅頭，還有更多感人的情節(jié)。妻子孫麗琴的傳統(tǒng)美德，隨丈夫陳俊貴一同去報恩。九年的地窩子生活，他們穿著破棉衣，為了生存，為了給孩子湊學(xué)費，她到處撿羊骨頭賣錢。這在今天的年輕人看來，可能難以置信。而陳俊貴一家人的真實經(jīng)歷就是這樣，他們在天山深處那常人難以忍受的環(huán)境里堅守了二十四個春夏秋冬。
如今，陳俊貴已經(jīng)65歲了，在天山深處堅守了三十八年，三個兒女也都長大成人。他們一家人各方面條件都有了很大的改善，守護烈士的故事還在繼續(xù)。
今天，我們驅(qū)車行駛在平坦的獨庫公路上，領(lǐng)略著沿途絢麗而又奇特的自然風光，感受著邊疆游的愜意和快樂。可是你可曾想到，這曾是一代筑路老兵用青春、熱血和生命鑄就的歷史?
過往于喬爾瑪?shù)娜藗儯娂娫诖讼萝囻v留，向筑路英雄獻禮致敬，這也許是對長眠在這里的烈士們最樸實的告慰。在喧囂浮躁的現(xiàn)實社會中，陳俊貴清苦中的默默堅守，猶如在雪山腳下燃起一盞照亮心靈的明燈，燈盞上不熄的火焰就是知恩圖報的人間大愛。我愿這份大愛、這份堅定執(zhí)著的精神，照亮人們的心底深處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