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葉松鋮
一首美麗的詩,有時就是一幅美麗的畫;一幅美麗的畫,有時也是一首美麗的詩。
詩與畫沒有隔閡,詩人與畫家是一對孿生兄弟。作畫,其實也是作詩,筆下的花草、山水、云氣、人物,畫家通過一定的筆墨程式來傳遞意趣,宣泄情感,它雖不是用文字寫成的,但卻絕不亞于文字本身的精妙。
詩和畫都是有意境的。這是一種品格、一種氣質(zhì)、一種質(zhì)地。有些詩的意境,蒼涼、恢宏,閉上眼睛,仿佛身臨畫中,巨大的磁力瞬間將你控制,靈魂綁縛,隨之,精神一點點被融化掉,這就是意境的魅力。有些詩的意境,畫可以表現(xiàn),有些恐怕是無力表現(xiàn)的,即使勉強為之,也只會弄巧成拙。如,“大漠孤煙直,長河落日圓”,“兩岸猿聲啼不住,輕舟已過萬重山”,“千山鳥飛絕,萬徑人蹤滅”,“月落烏啼霜滿天,江楓漁火對愁眠”……這些句子所構(gòu)成的意象,是筆墨和色彩所無法企及的。文字涌動的情感,具有穿越時空的力度,這樣的情感力度是畫家難以表現(xiàn)和捕捉的。當今有些畫家雖然喜歡以古詩來點綴作品,以此揭示、深化作品的主題,但不少人由于缺乏對詩意的理解和把握,也由于缺乏古典文學的知識,所畫之景與所題之詩,氣韻生澀,給人一種貧血的感覺。
大畫家雖然不一定是大詩人,但他們的血液里一定澎湃著詩意的燙熱。有偉大的情感,就會有偉大的意境產(chǎn)生。情感、意境,是詩人所需要的,也是畫家所需要的。中國的山水畫與山水詩,皆有著內(nèi)在的聯(lián)系。山水畫在唐朝才由稚拙趨于成熟,而那時的山水詩,早已風靡一時了。我敢斷言,是唐朝純凈、濃郁的詩歌氛圍,讓那些滯澀、暗淡的丹青,突然變得流暢、明潤、華麗起來,讓那些苦思冥想的畫家,在鏗鏘的詩韻中找到了情感的歸屬。王維是唐朝的一朵奇葩,也是藝術史上的一個特例。作為詩人,他是卓立的;而作為畫家,他更是具有領袖群倫的風采;蛘哌@樣說,是王維將唐朝的山水畫從稚拙、平面、淺顯的形態(tài)中解放出來,這是具有革命性的解放。王維給山水畫注入了詩性,它使山水與人的情感、覺識,找到了一種生命的契合……宋代大文豪蘇軾曾說:“味摩詰之詩,詩中有畫;觀摩詰之畫,畫中有詩。”這可以說是對王維文學藝術成就最精粹的點評,蘇軾通過對王維詩畫作品的咀嚼、玩味,找到了詩畫之間的內(nèi)在聯(lián)系。
一首詩,有時就是一幅畫。但它是兩種景致的疊加,這即是自然之景與情感之景的融合,情感一旦加入了詩人的主觀元素,個性必然消解共性,詩人的自我意識就會增強。于是,自然之景走進了情感與詩意的漏斗。如,“兩個黃鸝鳴翠柳,一行白鷺上青天。窗含西嶺千秋雪,門泊東吳萬里船。”詩的前兩句是動景,后兩句是靜景,一動一靜,被詩人的情感粘連,在詩意的熨帖中,自然中的黃鸝翠柳、白雪帆影被情景化了。這樣的景是經(jīng)過了情感的漏斗過濾了的,品讀珠璣般的詩句,鮮活的畫面,仿佛就在眼簾飄動。因此,詩人皆是有“情”人,“情”是詩人的攝像頭,“情”也是詩人探尋自然的觸角。“黃河遠上白云間,一片孤城萬仞山。”這不單是“景”的攝入,更是“情”的發(fā)現(xiàn),“情”的感知比眼睛快,它的觸角已經(jīng)伸出去了,并且下意識地攫住了那一縷飄忽的意緒。
畫家與詩人有什么分別,我想,在山水的踏訪中,畫家對事物的關注也許更明確一些、細膩一些,在情感的觸動上,也許更直觀一些。畫家是以丘壑、流泉、松柏、云氣的營造,來揭示情感,表達意境,讓人透過筆墨,獲得精神的崇高與詩意的蘊藉。詩人則更主觀一些,思緒更浩淼一些,他是將自然的圖像通過心靈的回放,再用文字表達出來。而這種表達,是對現(xiàn)實的一次過濾、提純,最后達到高度的濃縮……詩人所看到的景(山水)和畫家眼里的景(山水),其實都是客體到主體的過程,這個過程經(jīng)歷了情感的分娩。由此,我想到了元代畫家黃公望的《富春山居圖》,據(jù)說黃公望七十九歲高齡時才開始創(chuàng)作,前后傾注了大約七年的心血,直到辭世前才完成這幅絕世之作。黃公望的年齡以及創(chuàng)作《富春山居圖》的時間,足以讓今天的畫家震撼、慚愧,相形見絀。七年時間,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,矻矻奔波于富春江兩岸,觀察煙云變幻之奇,領略江山釣灘之勝,打磨情感,品味山水的曠達,默默敲擊詩意的璀璨。于是,一個物質(zhì)的富春江,被他精神的觸角漸漸撫摸出了靈性,客體變成了主體,詩意倒灌心田——《富春山居圖》誕生了。
用詩來表現(xiàn)畫或用畫來表現(xiàn)詩,有時可以起到相互映襯、相互輝映的藝術效果。白石老人九十一歲的杰作《蛙聲十里出山泉》,就是一個很具說服力的例子。“蛙聲十里出山泉”,是大文豪老舍先生給白石老人出的命題作文,雖是“命題”,但老舍在信中卻也給了提示:“蛙聲十里出山泉,查初白句,蝌蚪四五,隨水搖曳;無蛙而蛙聲可想矣。”白石老人不愧是畫家兼詩人,在藝術的表現(xiàn)與處理上,舉重若輕,游刃有余。畫面虛實結(jié)合,在天和水的地方不著墨色,留出空白。山巒由近及遠,河流由遠及近,仿佛蛙聲也從遠處傳來,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。遠山、山澗、激流、蝌蚪,帶有強烈的符號色彩,其意境之空濛,遠遠超出了這句詩的含義。可以說白石老人的畫,比詩更高妙,情感更悠遠。
詩可以入畫,畫也可以入詩。其著眼點在于你的情感是否激活,是否達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,這正如古詩所說的“我見青山多嫵媚,料青山見我應如是”,有了真性情的觸動,眼前之景,自然就有了動感和血肉。一個情字可以隨口說出來,但入畫難、入詩難,外國人注重寫實,這是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,因此,他們的筆下之物是死的,是沒有生氣的;中國人注重道的修為,即受天人合一的思想浸染,筆墨以寫意見長。寫意寫的什么,一言以蔽之,就是天地萬物之情。有情,則氣韻勃發(fā),生機顯現(xiàn)。因此,一個關鍵性的問題是,有詩意的畫和有畫意的詩,看你投入了多少情感。丹青的鮮亮,文字的妙處,一個情字道盡了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