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楠 木
闊別三十五年,懷著一種期盼與渴望,在這個金秋時節(jié),終于回到了我的修理連。
我所在的修理連駐在湘江邊那個叫西山的軍營里,屬廣空四總隊的機運大隊。修理連其實是個修理廠,除了一百來號兵之外,還有幾十名不穿軍裝的職工。三個排就是三個車間,我們二排是機加工,車鉗銑刨磨都在我們車間,我們四班,專司車工和磨工。當時我開的C630車床和周家友的曲軸磨床是我們車間最大的機床,在那個年代能分配到這樣的工種和設備,心底里還是感到很榮耀的。
走進老連隊,我的車間還在,那座木制鐵皮鑲面的大門,像故鄉(xiāng)守望的兄長,凝望著我們一行來人,它認出我們了,但卻憔悴地邁不動腳步。車間已經(jīng)變成了一座倉庫,租給了私人老板。老板聽說我們是尋訪故地的,格外地熱情,連連說她的發(fā)財是這庫房帶來的。我站在C630車床的位置,心中泛起陣陣漣漪,師傅宗天保,技師凌永樸,兵哥汪明生,老班長李桂光,徒弟吳明星一個一個浮現(xiàn)在我的眼前 ……陪同我的老戰(zhàn)友彭元臣反倒在這時調(diào)侃道,雷大隊長就是在這里給你開的會,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。那是一件在四總隊廣為流傳的軼事,我探親返程時,是從安康坐飛機到的西安,那時的機票是17元,火車票24元,而且節(jié)省一天時間。但那時的規(guī)定只有師職干部才能坐飛機,戰(zhàn)士坐飛機太離譜了,但那時在我們安康坐飛機都不當個啥事了。結果是開了大會狠批了一頓,還通報全部隊,這反倒讓我出了名。
我的心里一直惦念著我的那臺車床,環(huán)顧前后左右,我的目光在搜尋,我的心在找尋,我的車床,我的伙伴,你在哪兒呀?
我們連隊的營房依舊,我住過的兩處宿舍仍是原貎,但完全改成了職工住房。原來四班宿舍的房門鎖著,我為戶主不在家有點遺憾,我是四班長,曾經(jīng)也是這間房子的主人,我多想走進去,再看一看我們班十多個弟兄朝夕相處的旮旮旯旯,與戶主見見面,說一說當時一群生猛男兒在這間屋子里發(fā)生的故事,大年初一一班人在床板上包餃子,用洗臉盆下餃子過年,熄燈號之后關于嫂子的火辣論壇,老鼠半夜偷油的事他們也干,熱烈歡快的“楊俊林同志追悼會”就在這里舉行……
一排修理車間的廠房似乎比原來矮了許多,車間內(nèi)我們曾引以自豪的航吊已經(jīng)是那么的不起眼了,車間的南面又新建了一棟廠房,但現(xiàn)在也租給了私人老板,里面擺放著各類加工機床,但多是過時的舊設備。就在這里,我猛然見到了一臺灰色的車床,盡管它灰頭土臉,無精打采地橫臥在那里,但我還是感應到了它的呼喚。我快步走到它的身前,從床頭到尾座細細地打量著。我向他們打聽這臺車床的來歷,結果不出我之所料,是從前面加工車間用5000元買來的。我顧不得它的滿身油漬,雙手操縱著刀架和滑軌的手柄搖向車頭,還是那樣的默契與自然,就像戰(zhàn)友昨晚的相擁。找到了,見到了,這就是我的C630!我和它旁若無人地對著話,我說,你我一樣都老了,但你不應該這樣邋遢。你說,沒辦法,家運不濟,寄人籬下。想到我們在一起的時光,每到下班,我都會用二十分鐘的時間將你擦拭一新,就像戰(zhàn)士手中的鋼槍一樣,任何時候你都顯得那么锃亮,陽剛,威武,帥氣。此情此景,讓我體會到了《三套車》中那匹老馬的蒼涼。
近幾年正是我的首長和戰(zhàn)友們退休的時點。正因為有了時間,許多戰(zhàn)友前來安康看我們,指導員陳來福來到安康,不光是修理連的,機運大隊的,還有直屬隊的,一、二、三大隊的戰(zhàn)友們,凡知道的都來了,是近些年少有的聚會。習楷軍容依然,發(fā)著立正的口令,報告首長點名。文高一把拉住指導員的手,禁不住號啕大哭。蔣昌銀來的不容易,自他退伍后,戰(zhàn)友們就沒見過他。新兵出發(fā)的途中,我和他在一個班,無論是地鋪或是在悶罐子車上,睡的是一個被窩。退役回到家后,討了老婆,生了三個娃,日子每況愈下,就再也沒有走出冠河。這次聚會,習楷請人用摩托車將他接到公路邊,然后再用車接到城里。大家少不了對他的一陣噓寒問暖,但他花白的頭發(fā)、滯訥的目光,前傾的腰身,黃瘦的面容,卻讓我們感到了那生活重壓之下的昨日軍人,已經(jīng)不可能完成基本的立正動作了。
這次回部隊很慶幸見到了我的師傅宗天保的夫人張燕萍阿姨。我下連隊時,宗師傅大概也就四十邊上,高高的個頭,標致的身材,整潔的工裝,瀟灑的儀態(tài),在連隊所有的師傅中顯得氣宇不凡,到四班時,是宗師傅分配我開C630大車床的,他言傳身教,對我要求甚高,我破格擔任班長,與他不無關系。至今仍記得他在通過我入黨的支部大會上的發(fā)言:“這個兵任何時候都不會變。”
令人惋惜的是,1982年宗師傅正值年富力強之時,突發(fā)急病,不治身亡。這次見到師母,她已滿頭銀發(fā),但更顯得慈祥可敬。在席間,我由衷地表達了對宗師傅培養(yǎng)的感謝和對二老的敬意,并連干三杯以示感恩。散席后,師母留下來與我敘舊,她講道修理連四班與她家多年的情誼,并一再表達對來看望她的四班老兵的感謝。聽說我明早要走,她堅持要來送我,我一再謝絕,沒想到,第二天早上七點半,她老人家就來到了招待所,并帶來了一幅飽含祝福的親筆畫作《梅開錦繡醉春風》,讓我感動不已,我們長時間地在那里互道珍重,緊緊握手。
車緩緩地開動了,直到越來越遠,師母的手還揚在那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