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翹望鄧家院子
2025-03-14  來源:本站原創(chuàng)

黨永庵vGB安康新聞網

這是本翁一篇潦草的青春祭。希望它成為一只夢的風箏,從我的案頭抖翅騰飛,穿過65年的漫長歲月,越過秦嶺,掠過漢江,擁抱嵐河,親吻大巴山的云朵,輕輕懸掛在永遠思念鄧家院子那棵望春樹的枝頭……vGB安康新聞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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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彩云繚繞的嵐河上游,有一個叫做毛家溝的地方,彎彎曲曲的溝壑中靜靜流淌著溪水,倒映出兩旁連綿不絕的崇山峻嶺。vGB安康新聞網

這里是花里公社豐景管區(qū)普子大隊(今為孟石嶺鎮(zhèn)豐景村),當地人叫鄧家院子。20世紀60年代初,我曾經在這里勞動鍛煉。這里其實也不過二十幾戶人家,除了鄧家院子聚居著七、八戶人家外,其他農戶都散落在三五里方圓之內的溝溝岔岔里。這里海拔接近三千米,坡陡溝深,據說是數百年前自江南遷徙而來,楚地方言依舊,宗族排字有序,聽老人講,“禮、樂、繼、上、世、詩、書、傳、萬、代”這祖上擬定的八字輩分口訣,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,已到了“詩”與“書”字兩代人,薪火相傳很久很久。vGB安康新聞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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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時,我不過二十歲出頭。先一年,我從西安音樂學院畢業(yè),被分配到原安康縣文工團樂隊擔任演奏員,不久,即被調到安康報做記者。數月后,即1960年2月,領導通知我,我被下放。他告訴了要去的地方。那時,嵐皋和安康合并為一個大縣,嵐皋成了鎮(zhèn)。我去的地方,離嵐皋還有一百多華里,在巴山深處花里公社的豐景管理區(qū)。那時的管理區(qū)是公社派出機構,管理著區(qū)域內的若干大隊,農民簡稱它為管區(qū)。vGB安康新聞網

我在遼闊無際的關中平原上長大,初來乍到這十萬大山深處,面對著這兒的山山水水以及山路上背著背簍和拄著搭杵行走的山民,只有呆望,兼之諦聽,驚愕不已。vGB安康新聞網

1960年的春節(jié)剛剛過完,遵照安康縣委要求,我便獨自扛著行李,從安康城七里溝乘船擺渡西行,溯漢江而上,沿著坎坷崎嶇伸向大巴山深處的山路,步行30公里到了老莊子,又30公里到了佐龍鎮(zhèn),又30公里到了嵐皋城,轉而東南方向涉過嵐河,依山傍水行15公里,到藺河口,又30公里,到花里公社,往東北方向到了豐景管區(qū)。沿著漸行漸高斜長的砭子路,終于來到了名為鄧家院子群山環(huán)抱的小小村落。放下背包,坐在山邊的一塊巖石上,揀了個干枯的樹枝,在地上劃拉了些數字,把它們相加起來后,才知道此行共走過了160公里。vGB安康新聞網

豐景管區(qū)的楊生棟書記,把我們領進位于陡峭山坡上的鄧家院子。他推開一扇石板瓦屋大門,指著說:“黨同志,就住在這里,么樣?”vGB安康新聞網

“么樣?”話雖未完全聽懂,我卻高高興興地把背包立即放在地上,氣喘吁吁地向書記點頭致謝。vGB安康新聞網

下放勞動開始了。vGB安康新聞網

正是春播時節(jié),我們下放干部依照各自居住地被編入不同小組,每天兩晌,跟著社員們上坡點種苞谷。我分工點子撒糞,肩頭交叉著一個種子小簍和一個家肥小簍,一步步地跟隨著刨窩的社員依垅前行。vGB安康新聞網

三天后,由我來揮鋤刨窩,感覺比點子撒糞累多了。在坡度40度左右的掛牌坡地上行走都很艱難,更何況還要俯著身軀刨坑,真使人疲憊不堪。vGB安康新聞網

于是,我們私下商量了一個偷懶的辦法:找個借口,去管區(qū)休息休息。vGB安康新聞網

因為常常被通知去聆聽傳達文件,也有去接聽來自安康或西安的長途電話,或者下白楊糧站為食堂買糧背糧,繁重的體力勞動之余,我們有機會去管區(qū)愜意地小小休整一番。管區(qū)位于大小毛家溝匯合的那座殘橋下面,離鄧家院子并不遙遠,只隔著個金獅大隊,來去很方便。管區(qū)的房舍雖然與農家居所相差無幾,但它畢竟是公家單位,有桌椅,有茶爐,有廁所,比較明亮寬敞些。在管區(qū),伙食比村上大食堂肯定好,也能隨意翻閱報紙,打打乒乓球,大家自然都樂意去。當時的花里公社豐景管理區(qū),書記是楊生棟,主任是張仁協,副主任比較年輕,好像還不到三十歲,名叫余國良,此外,還有一位財糧文書,一共編制四人。他們每日三餐,都是自己動手,從早到晚忙忙碌碌,無所謂什么上班下班,凡社員來辦事,絕無繁文縟節(jié),隨來隨辦,效率極高。vGB安康新聞網

那時正逢饑荒,我們在大隊食堂里吃飯,糧食嚴格定量,幾乎頓頓都是土瓷大品碗盛著的蒿子糊湯。常常是剛放下飯碗,不一會兒,肚子就咕咕地叫了。下放干部中有個張九江,他是個極細心的南方人,他曾把我們當時吃過的各種野生代食品,一一做了標本夾進書頁里,有蕨根、野白蒿、則兒根、蛾耳腸、漆蠟籽、毛耳草、榆樹皮、桑樹葉等等,共計18種之多。因為天天吃粗糲的野生代食品,大家都患上了便秘,真是苦不堪言。于是,向公社和縣上反咉,為來自原安康縣防疫站下放干部李規(guī)平請了幾天假,請他回單位去取灌腸器,趕緊回來為大家輪流灌腸醫(yī)治。療效還好,大家很高興。李規(guī)平說,我還給同志們帶來幾瓶甘油丸,大家試著用用,效果會更好。謝支書聽了,笑著要了幾粒,對大家說:“李同志的藥丸,我也掐!”“掐”是方言“吃”的意思。vGB安康新聞網

他的話一下子把大家逗笑了。vGB安康新聞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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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謝支書不識字,新中國成立前是個乞丐,不知他從何處流落至此,成了居住在鄧家院子的一個外宗異姓。給他的兩個男孩兒取名字,大的叫大叫花,小的叫小叫花。叫花子,是討飯的乞丐。他把”叫”念作“告”,他笑著說,告化兒告化兒,名賤人貴嘛,要得唦!65年后的今天想來,這大小兩個叫花,謝支書的一對寶貝蛋蛋,現在如何呢?去了外地了吧?混得可以吧?vGB安康新聞網

30歲的鄧堂詩,土改時,因爺爺和父親都去世了,年紀輕輕的他,不幸被劃為地主分子。我們曾監(jiān)督他清掃積雪、撬山運石、焚燒火糞,他總是拼著干,默然無語。改革開放初,他五十幾歲,一定被摘了帽子,變成了一個燦爛陽光下真正的中國農民,但如今的日子過得怎樣呢?他那三個男孩都上學了嗎?vGB安康新聞網

我至今一直還在懷念著那位孤身而居的貧農社員胡家順。他非鄧姓,看來也是個從遙遠的地方流落到小毛家溝的外鄉(xiāng)人。他當年四十多歲,長發(fā)如氈,像個野人。那年七月某日的早晨,洗漱后,我扛上鋤頭推開房門正要上坡勞動,卻看見門外地上放著一籃熟透的桃子。經打聽,才知道是胡家順送來的,他家院子的桃子熟了,他舍不得吃,也不去挑街叫賣,卻惦記著我們下放干部,怕我們拒收,專門于天亮之前送了過來。晚上,他過來取籃子,我表示謝他,他卻說:“你們家遠,你們家遠”,接過籃子,轉過身,踽踽去了。他把“遠”,說成“阮”,這是方言之音,這聲音至今猶回響在我的耳旁。vGB安康新聞網

鄧家院子有一個名叫鄧超的15歲少年,他沒有按祖擬的口訣取名,自信是新中國少年,必會有超越祖輩的大好前程。我記得他正在白楊公社讀初中,周六回來,周日又去,曾立志要考安康師范,學成后回花里做小學教師。但據說,他初中學業(yè)未竟,只能回到隊上參加農業(yè)生產勞動,后來不幸雙眼失明,再后來,去世了。在我的心中,這位自己給自己取名為“超”的少年,堪稱是鄧家院子的一抹亮光。但他卻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這個世界。vGB安康新聞網

他離開了,這束亮光,也就熄滅了。vGB安康新聞網

在我的記憶中,還有個長得非常秀麗的名叫鄧恩詩的少女,她家坐落在大隊食堂的坎上,因為家窮,她常常只能穿一條布丁摞布丁的褲子。穿著自己打的龍須草鞋,天天上坡勞動,打豬草,趕墟場,見人怯怯地笑。后來,不知她嫁到何處?女婿對她可好?vGB安康新聞網

在鄧家院子,我還目睹了當年那些地主分子、富農分子之呆怔和個別農村基層干部的散懶張揚,也體味了饑餓、澀苦和無助與無奈的日子。在這里,聽不到歌聲與笑聲,甚至聽不到牛哞、羊咩、狗吠和雞啼,這使得剛從音樂學院畢業(yè)年輕的我,在初始的日子里,變成了一個聾啞人。然而,聾與啞之外,我卻還不是盲人,并不甘寂寞,在如豆的桐油燈下,我悄悄地書寫日記、創(chuàng)作詩歌,還在當時的省委機關報《陜西日報》上發(fā)表了《老書記》《山歌》《夜戰(zhàn)》等稚嫩的詩歌作品。vGB安康新聞網

當然,更重要的是,我在這里學會了挖地與耕耘,學會了播種小麥與玉米,學會了“窖洋芋”,學會了推幺磨、燒火糞、伐青竹、引泉水,學會了背著喇叭型的大大的扎背簍上山,學會了育稻種、插秧田、薅二道秧,學會了不怕螞蟥叮咬,拄一根薅秧棒,挺立在倒映著自己影子的水田中,吼幾聲剛剛學會的巴山號子,并讓這聲音匯入了大巴山的一聲聲松濤。vGB安康新聞網

遺憾的是,打谷的日子我缺席了。我被公社抽去協助他們突擊中心工作。我相信,舂出來的稻米一定很白很香,食堂開飯時,鄧家院子必會蕩漾起一縷縷笑聲。vGB安康新聞網

這一切,比我寫在紙上的那些詩句珍貴優(yōu)美多了。vGB安康新聞網

因為有了它們,我的夢想才被時代寄給了大海和遠方。vGB安康新聞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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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年中,我與鄧家院子也有過幾次短暫的離別。vGB安康新聞網

一次是1960年冬天,我被公社抽調出來,作為工作組成員,下到孟石嶺大隊安排社員生活。那次,我有幸與花里公社副社長鄒宏范結伴,有機會向他學習了好多知識。宏范是山西人,戰(zhàn)爭年代就參加了革命。與他在一起,我感到寧靜、溫暖。嵐皋作家黃開林在他的一本著作中,收錄有我圍著一條花格圍巾的照片,那就是鄒社長望著飄飛的雪花,從自己脖子上摘下來給我圍上的。vGB安康新聞網

另一次是去花里管區(qū)草坪大隊抓春耕生產工作,這次與我同組下隊的,是下放在公社的一位老干部常某,此老是陜北綏德人,上世紀三十年代參加革命,但據說因為有歷史的問題,時任安康縣稅務局副局長。記得臨下隊時,公社書記張雙成,當著我們倆的面,鄭重宣布說:“有什么事,和老黨同志商量。”這就是組織的口頭任命��!老常是經過世事的人,只有諾諾,點頭稱是。vGB安康新聞網

還有一次,那是1961年的夏秋之間,城鄉(xiāng)形勢相當吃緊,各地都在組織干部下鄉(xiāng),集中抓“清山掃殘”工作。當時,我被縣上抽調到鐵佛公社狀元管區(qū)開展這項工作。狀元管區(qū)的黨委書記姓毛,我向他匯報工作時,常常口誤,總把他喊成“毛主席”,凡在此時,聽到的人每每竊笑,我也感到不好意思,而他卻從不嗔怪,也不糾正,一臉的無所謂,我自然也釋然了。vGB安康新聞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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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年縣上到嵐皋的干部,共有兩個小組,佐龍一個,花里一個,人數也不過50人左右。vGB安康新聞網

分到花里公社豐景管區(qū)普子大隊的約二十人中,據說大多都過世了。至今還能記得起來的,有縣文化館干部王崇典、縣人民銀行干部吳顯廷、縣糧食局干部曹亞東、縣防疫站技術人員李規(guī)平、縣計委干部伏慶昭、縣財稅局干部張九江、縣供銷社干部鄧正杰、縣文化局干部肖世本等。vGB安康新聞網

山高水遠,風飄云散,一切昔人往事,如今都漸漸隱入了身后的煙塵。vGB安康新聞網

有幸的是,我的老朋友曹亞東先生依然健在,他今年90歲了,居住在漢江之畔的廣廈中頤養(yǎng)天年。離休前,他曾擔任中共嵐皋縣委常委、紀檢委書記。他是湖北竹溪人,1949年13歲時就參加了革命,少年從戎,西進安康,實在不容易。如今,他無愧是我們當年下放干部的一尊含笑的碑石�。�vGB安康新聞網

2024年秋天,他的女兒曹曉梅開著車陪他來長安看我,我們兩個八旬老翁共酒暢敘,一起回憶當年在鄧家院子的日子,真是感慨不已。vGB安康新聞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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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于鄧家院子的懷念是無窮無盡的。vGB安康新聞網

從1961年秋天離開鄧家院子算起,65年過去了。65年間,我曾兩次專程從西安返去看望它。vGB安康新聞網

一次是由嵐皋縣已故作家李發(fā)林陪同。vGB安康新聞網

當年,我下放花里的時候,發(fā)林先生正在當地的草坪小學教書。我們常見常敘,有時還徹夜不眠,在一起互相修改作品,成了很親近的朋友。上世紀90年代,他因病在西安住院,我曾幾次去看望他,每次他都會深情緬懷起我們的交往。這次,他知道我想去花里走走,執(zhí)意要陪我一起前往,行前,還在他的藺河口居處設家宴餞行,讓我不禁想起李白那“桃花潭水深千尺”的動人詩句。vGB安康新聞網

他訂了車,還約了他那在電視臺工作的女兒李輝苗扛上攝像機一路相隨,為我們錄制重返鄧家院子的短片,記錄下我們對于鄧家院子的久違思念和重聚之情。vGB安康新聞網

另一次,則是由嵐皋縣作家協會主席、《南宮山志》主編杜文濤相陪。那天,他還特意帶上了縣上的幾位青年作家同往,一路笑語歡歌,令嵐河的浪花與南宮山的云朵也為之動容啊!vGB安康新聞網

我們一起在鄧家院子徜徉,在著名的雙豐橋禁賭碑前沉吟,在武學村周氏武學館觀瞻,相互攙扶著攀登上花里龍安寨,在那殘垣斷壁之間發(fā)思古之幽情……vGB安康新聞網

今夜,鄧家院子啊,我在千里之外的古都長安翹望你,翹望你那明滅閃爍的燈火,翹望你院子中那棵詩一般的永遠婆娑低吟的望春樹,你知道嗎?vGB安康新聞網

哦,65年過去了。當年那個受過你無私哺育與深情熏染的年輕人,如今已是鬢發(fā)如雪、步履蹣跚,而你,還好嗎?vGB安康新聞網

一息尚存,我還會去看你。 vGB安康新聞網

責編:殷婷|一審:許安|二審:田丕
終審:張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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